第七章 地皇三年
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
2018-10-1 15:16
【No.1 序曲】
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2年),註定是非同尋常的壹年。
這壹年,英雄亮出了他的長劍,美人泄露了她的容顏。
這壹年,善惡模糊了它的界限,道德沖破了它的底線。
這壹年,無盡的戰火,焚毀了城池和村莊;持續的饑荒,將千萬白骨拋於路旁。
這壹年,神州激蕩,穹蒼低昂。所見之人,無非強者弱者和死者;所經之處,皆是戰場屠場或墳場。
這壹年路不拾遺,路衢早已空空。這壹年夜不閉戶,閉戶又有何益?
這壹年,江山依然如畫,而生者但求速死;人間更逾地獄,而死者不欲復生。
這壹年,山還水還人不還,肝腸寸斷淚不斷。
這壹年,在孤苦無依者的口中,老天的名字被壹再提起,而老天也無能為力,只能報以悲泣而已。
這壹年,無數生命如同海邊沙灘上的壹張張臉,被無情的潮水輕易抹去。當潮水退盡,壹位新的王者即將崛起。
【No.2 命運】
地皇三年,久違的劉秀終於重回我們的視線,他選在了大年初壹這壹天,出現在南陽郡首府宛城的壹座宅院之前,和他並肩而立的,則是姐夫鄧晨、老哥劉縯以及劉縯的賓客們,壹行十多人,個個掛刀佩劍,陽氣十足。
宅院大門緊閉,劉縯上前,先是恭敬地輕聲叩門,見始終無人回應,力度逐漸加大,最後索性拿拳頭擂門,直到門上擂出壹個又壹個坑,這才有壹個童子前來應門,不等劉縯開口,便先背稿般地說道:“先生病,不見客,請回。”
劉縯壹行從舂陵大老遠趕來,豈能讓童子壹句話就輕易打發,加上又擂了半天門,心中頗不痛快,當即報上姓名,道:“妳家先生見則罷,倘若不見,休怪我放火燒屋。”童子頓時嚇得大哭,壹邊哭,壹邊跑回通報,不壹會,又哭著跑回來,道:“先生的病突然就好了。”劉縯哈哈大笑,率眾而入,穿過兩進院落,便看到正堂階前,早有壹位老先生斂手靜候。老先生高大瘦削,白髯壽眉,天氣盡管寒冷,卻只穿了壹身單衣,他打量著劉縯等人,含笑問道:“就是妳們要放火燒屋?”
劉縯好歹也算南陽郡的名人,通常都是別人求著見他,今天他好不容易主動見回人,卻壹上來就吃了個閉門羹,自尊心大為受損,當即沒好氣地答道:“是又如何?”
老先生笑道:“如果我是妳,絕不會在今天放火燒屋。”
“為什麽?”
“因為今天將有大雨。”
劉縯大笑起來,其時陽光燦爛,晴空萬裏,怎麽可能下雨?老先生並不著急,緩緩伸手向前,攤開掌心,忽然空中便真的開始降下雨滴,雨滴漸落漸快,淅淅瀝瀝,化為雨絲飛揚而起。劉縯大驚失色,向老先生改容施禮道:“蔡少公果然神人。小子適才無知唐突,還望先生恕罪。”
老先生正是傳說中的蔡少公,星相占蔔,無壹不精,生平所作預言,無不應驗成真,乃是南陽郡最受景仰的神人,名氣之大,更在劉縯之上。蔡少公將劉縯等人讓入正堂,分賓主坐定,又命童子點燈。眾人大感詫異,這大白天的,點什麽燈?
門外雨勢漸大,很快便如瓢潑而下,暴雨如皮鞭抽打著屋瓦,天色越發暗淡,不過半晌,門外竟已是漆黑壹片,將屋內燈光襯托得格外明亮。眾人越發驚駭,彼此打量,都覺得陰氣森森,詭異無比。
暴雨隔開了外面的世界,眾人仿佛身處孤島之上,守著閃爍的燈光,對著神秘的氣場,塵世的壹切都已經顯得毫無意義,剩下的唯有對於命運的深深好奇。無邊的靜寂之中,連壹向膽大包天的劉縯也不敢高聲言語,輕聲向蔡少公說明來意,道:“久聞先生神機妙算,特來請先生指點迷津。”
蔡少公望著劉縯等人,滿臉悲憫,道:“諸君都年紀輕輕,不該算命。壹旦算了命,反而會畏首畏尾,束縛住了手腳。”
劉縯奉上早已備下的厚禮,強求道:“先生姑妄言之,我等姑妄聽之。先生萬勿推辭。”
蔡少公無可奈何,嘆道:“人命有三,壹為正命,二為隨命,三為遭命。諸君要問哪壹命?”
劉縯道:“此三命有何分別?”
蔡少公道:“正命者,天性所稟,與生俱來,在父母成孕之時,日後貧賤禍福早定,是為正命。隨命者,努力操行而吉福至,縱情施欲而兇禍到,所謂善則善報,惡則惡報,是為隨命。遭命者,行善得惡,非所冀望,遭逢於外而得兇禍,非人力所能抗,是為遭命。”用現在的話來說,正命由先天的基因決定,隨命由妳後天的行為決定,遭命則是由宇宙的混沌決定。正命、隨命、遭命,三位壹體,共同構成壹個人的完整命運。
劉縯道:“然則請問正命。”蔡少公搖頭道:“非所當問矣。”劉縯道:“然則請問隨命。”蔡少公再搖頭道:“也非所當問矣。”劉縯別無選擇,只好道:“然則請問遭命。”
蔡少公頷首道:“是為當問也。”停頓片刻之後,這才又道:“自古亂世,正命不如隨命,隨命不如遭命。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當年長平壹戰,秦將白起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人,按照道理,這四十萬人當中,必定有許多依正命不該死者,也必定有許多依隨命應獲福者,然而卻偏偏同日皆死,無壹幸免,何哉?遭命為大也。如今天下即將大亂,唯遭命堪問而已。”
劉縯道:“敢問先生,我等遭命且當如何?”
蔡少公道:“正命在父母,隨命在人,遭命在天。天不可問!”
得,蔡少公繞了半天圈子,等於什麽也沒說。劉縯不肯死心,懇請蔡少公無論如何再多說點什麽。蔡少公長嘆壹聲,道:“我何嘗不知,諸君真正想問的,乃是這天下日後是誰的天下。”劉縯被蔡少公壹語道破心事,不由又急又喜,趕緊追問道:“還請先生明示。”蔡少公閉目道:“劉秀當為天子。”
通常術士作預言,好比李商隱作詩,偏愛於隱晦迷離,言辭雲遮霧繞,盡可以作出多種解釋,從而增加應驗的概率。蔡少公這壹預言,卻是指名道姓,斬釘截鐵,絲毫也不給自己留後路,因此壹言既出,舉座皆驚。劉縯忍不住問道:“先生所說的,難道是指國師公劉秀(即劉歆)?”蔡少公恍如未聞,閉目不答。
劉秀自落座之後,壹直在觀察蔡少公。看得出來,蔡少公年輕時壹定非常英俊,傾倒過無數女人,但現在的蔡少公,充其量只能算是壹個蒙事的神棍,盡管他壹上來就成功預測到了暴雨,但劉秀對他依然是滿心的不信任,覺得他不過是在裝神弄鬼,誑惑世人。劉秀外表謙和,骨子裏卻是憤青,因此,當蔡少公預言劉秀當為天子時,劉秀不禁脫口而出,揶揄挖苦道:“先生莫非是在說我?”
眾人壹聽,哄堂大笑。劉縯瞪了劉秀壹眼,斥道:“先生面前,不得胡鬧。”又問蔡少公道:“先生所指,可是國師公劉秀?”
蔡少公道:“天下名劉秀者,何止千萬。究竟是誰,只有天知道了。”他雖然是在回答劉縯,眼睛卻壹直在看著劉秀,又接著說道:“雖說命中註定,卻也需努力方可。倘若相信命運卻不行動,以為可以不為而自得,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則是大謬不然矣。”
劉秀被蔡少公看得心中壹陣發毛,他忽然覺得自己方才對蔡少公的擠對,確實顯得有些輕浮,蔡少公分明是在向他暗示些什麽,告誡些什麽,然而又不肯明講,難道蔡少公真的認為他將要成為天子,就像當初在太學時強華說他有帝王之相壹樣?劉秀困惑不安,正待向蔡少公做進壹步確認之時,蔡少公卻已經喚來童子,熄去燈盞。
隨著燈火熄滅,室外的黑暗迅即壹湧而入,眼前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眾人壹陣短暫的驚惶,而門外雨聲漸漸停歇,天色開始放亮,眾人再左右環顧之時,早已不見了蔡少公的蹤跡。
劉縯等人走出室外,擡頭望去,只見烈日當空,光芒萬丈,再回想方才經歷,竟恍如南柯壹夢。
【No.3 越獄】
今世之大年初壹,寺廟中燒香拜佛者往往多如過江之鯽,祈求新的壹年能有更好運氣。同樣是大年初壹,劉縯也不憚辛苦地奔波了百余裏,特地來找蔡少公算算造反的兇吉。十多年來,劉縯壹直蟄伏南陽,苦撐待變,到了地皇三年,劉縯感覺終於等來了造反的最佳時機,流民四起,只是專為他鋪墊的前戲,他不登場則已,壹旦登場,勢必將給王莽政權以致命壹擊。
然而,讓劉縯大失所望的是,蔡少公並未給他提供任何正面的信息,好不容易討到壹句六字真言——“劉秀當為天子”,也和他全無關系。更可恨的是,“劉秀當為天子”這句話,壹旦入耳,便迅速在他頭腦中生根發芽,如夢魘般不肯遁去。
“劉秀當為天子”這句話作為壹個命題,只是在描述未來的某種可能性而已。倘若劉縯是邏輯實證主義者,自然可以對這壹暫時無法證明可能也是永遠無法證明的命題嗤之以鼻,甭管此命題是誰說的,都可以認定它毫無意義。然而,劉縯卻不幸生活於中古世紀,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用他那農業時代的頭腦,對這壹命題進行壹番簡陋的分析:“劉秀當為天子”這話如果是另外壹個人說的,劉縯可能並不會如此介意,但這話卻偏偏出自蔡少公之口,劉縯便不得不犯嘀咕,蔡少公的話,從來都沒有不準過!按照經驗推斷,“劉秀當為天子”根本不容懷疑。那麽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這個劉秀到底是誰,又將在什麽時候成為天子?如果劉秀做天子已成定局,那他劉縯做天子的機會又在哪裏?如果他劉縯做不了天子,那再來起而造反的話,豈不就變成了壹場白忙活?
劉縯的最終結論是:這個劉秀還是以新朝國師公劉歆的嫌疑最大,畢竟劉歆資歷老,名望高,朝中黨羽甚多,民間清譽不少,而堡壘又最容易從內部攻破,劉歆壹旦發動政變,成功的機會將遠比他劉縯造反來得大。劉縯帶著這樣的結論,怏怏返回老家舂陵,壹時間頗有些心灰意冷,只字不再提及造反起兵。
劉縯蕭條了沒幾天,門下賓客汪九等人偏又給他惹出事端:汪九等人返鄉省親,路見富人,頓生邪念,當路搶劫,正劫得高興,不提防被官府抓了個現行,下在獄中拷打追問。汪九壹向對別人心狠手辣,但事情輪到自家頭上,卻忽然軟了骨頭,吃打不過,便將主人劉縯供了出來。
官府中潛伏有劉縯的內應,得信急來報知劉縯,勸其速速逃亡。劉縯聞報,尚未表態,劉稷卻已拍案而起,大笑道:“些許小事,何須驚慌。待我去縣獄走上壹遭,給官府來個死無對證,看官府還能奈何?”
劉稷乃是劉縯的族弟兼死黨,勇猛雄壯,入獄殺三五賓客,自然是小菜壹碟。其時皓月當空,劉稷衣袂如飛,瞬即翻越數重獄墻,直奔汪九囚室。汪九忽見劉稷,幾疑身在夢裏,於血泊中睜開眼來,強笑道:“我沒招。”
劉稷點點頭,道:“諸君皆是死義之士,劉某豈會不知。”汪九哀求道:“劉兄救我!”劉稷再點點頭,道:“好。”話音未落,反手便是壹劍。
汪九等人遭嚴刑拷打,身負重傷,根本無力反抗。劉稷殺罷汪九,再殺其余賓客,還劍入鞘,四顧茫然,總感覺意猶未盡,於是以衣蘸血,胡謅了壹個名字,題壁曰:“殺人者武松是也。”
劉稷功成身退,回報劉縯。劉縯見事已成,大喜,吩咐設宴擺酒。劉秀早已睡下,聽到歡呼,披衣入問,劉縯告以實情。劉秀皺了皺眉,盯著劉稷道:“頭可曾割?”劉稷正得意吃酒,不以為然地答道:“殺人何須割頭?”言畢舉杯邀四座,大笑道:“文叔心何忍耶!”
劉縯聽到劉秀這突如其來的壹問,神色卻頓時凝重起來。劉秀所問,正是要害所在。劉稷事情的確幹得漂亮,但只是取了汪九等人性命,未曾割其頭顱。如此壹來,官府盡管不再有活證,然而死證猶在,屍首便是死證,官府大可持此屍首,登門要求劉縯認領。
劉稷很快也醒悟過來,便要趕回獄中補壹道割頭手續。劉秀急忙制止道:“可回去不得。官府此時必已發覺,哪裏還能再任妳來去自如?”接下來的壹句話劉秀則忍住沒說:妳這壹去,正好再白送官府壹位活證人。
看來罪責已然難逃,官府隨時可能上門抓捕,劉縯大怒,擇日不如撞日,管他以後誰當天子,先反了再說!劉稷大喜道:“兄長這句話,我可是足足等了十年!”劉縯側頭又問劉秀,“以三郎之見呢?”劉稷不耐煩道:“三郎懂得什麽!”劉縯道:“自家兄弟,有事當然要壹起商量!”劉稷沖劉秀嚷嚷著,“好,三郎妳說,反是不反?”
劉秀看著劉稷,從容道:“七哥,妳壹開口就錯了。我們不是造反,我們是復國。”劉縯拊掌大笑,對劉稷道:“三郎壹句話,就把妳我都蓋過了。流民才是造反,我等起兵,正為復國也。”說完又問劉秀道:“眼下起兵如何?”劉秀答道:“時機未到,驟然起兵,只怕徒勞。”
劉稷冷笑道:“就知道妳貪生怕死!”劉秀也不生氣,反問劉稷:“流民胸無大誌,勝則聚,敗則散,勝敗不以為意。我等不起兵則已,壹起兵就只能有勝無敗。試問,今日倉促舉事,無糧無錢無兵無援,何以為勝?”
劉稷氣勢大衰,不能應答。劉秀再道:“聲大義者,張膽而明目;定大策者,潛慮而密謀。我等早晚必然起兵,如今卻須忍耐為上。”稍作停頓之後,又道:“夫為權首,鮮或不及,陳涉、項羽猶且未興,我等寧不慎乎?為今之計,當多貯糧,廣結援,靜觀流民與官府互鬥。就在今年,流民與官府之間必有數場惡仗,可待其兩敗俱傷,然後趁時起兵,以逸擊勞,事半而功倍也。”
劉縯問道:“雖然時機未到,然而官府即將逼上門來,計將如何?”
劉秀道:“官府所求,主謀而已。復國大業,可以無我,不可無兄長。此事我當應承下來,官府追問,也壹切往我身上推。我自逃亡他鄉,等待大赦。官府忙於應付災民流寇,也無力窮加追究,兄長再上下打點,厚賄財貨,自然可保無事。”
於是計議已定,由劉秀頂包跑路,劉縯則坐鎮舂陵,走門路,花錢財。使錢能使鬼推磨,使錢更多,磨推鬼亦可。官府吃了劉家的賄賂嘴軟,見了劉家的勢力手軟,加上壹直抓不到正主劉秀,事情慢慢也就不了了之。
【No.4 未婚妻】
再說劉秀連夜從舂陵起程,壹路直奔新野而去。這壹趟雖說是逃亡,其實卻也可以算是回家,因為在劉秀心中,新野就是他的第二故鄉,這裏不僅有姐夫鄧晨、三表哥來歙、太學同窗鄧禹,更有已經成為他未婚妻的陰麗華。
當年劉秀從太學輟學之後,長兄劉縯知道劉秀中意於陰麗華,於是劉秀前腳剛回舂陵,劉縯後腳便托人上陰家為劉秀提親。劉縯本以為憑自己的江湖地位,這門親事理應手到擒來,然而事情卻並不簡單,在那個普遍早婚的時代,女孩子家通常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在上頭,而像陰麗華這樣的大美人坯子,雖然養在深閨,卻早已名聲在外,提親者之多,更是擠破門檻。
有勇氣前來陰家提親者,大抵也都事先掂量過自己,他們要麽有錢,要麽有勢,要麽又有錢又有勢,就算無錢無勢,至少也還有六塊腹肌。然而,陰母楞是壹個也沒看上,壹家都不肯許。
陰麗華七歲喪父,家中事務均由陰母和長兄陰識定奪。陰母拒絕所有的提親者,自有她的考慮。陰母乃是蔡少公的鐵桿粉絲,在陰麗華很小的時候,陰母就特地讓蔡少公給陰麗華算過,蔡少公相面過後,嘆道:“此女必大富貴,強盛子孫,光耀門楣。”陰家為新野大族,家資巨富,有田七百余頃,輿馬仆隸,比於邦君。這樣的家境,再光耀和強盛下去,那該是怎樣的富貴?陰母幾乎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對她來說,蔡少公的話就是神諭,容不得半點質疑,從此之後,陰母便視女兒陰麗華為奇貨可居,覺得將她嫁給誰都嫌委屈。
也正因為如此,當媒人前來替劉秀提親時,陰母簡直出離憤怒!劉秀壹介破落王孫,家中又窮困潦倒,這樣的人家,也敢前來提親!當即將媒人罵了個狗血淋頭,痛揍壹頓,扔出家門。
眼看劉秀就要和其他受挫的求婚者成為“同情兄”,陰識站了出來,力保劉秀,勸陰母道:“人固有好美如劉秀而長貧賤者乎?”
陰母雖是女人,對帥哥卻有著相當的免疫力,冷笑道:“婦人不可無色相,男兒何須好皮囊?”
然而,陰識鐵了心要認劉秀這個妹夫,再四勸陰母道:“如今天下將亂,正是英雄出世之時。劉縯乃漢室之後,雄才大略,異日起兵復興漢室,稱帝也未可知。等劉縯稱帝,他們家就兄弟三人,這劉秀就算是壹白癡,也可以裂土封疆,南面稱王,富貴豈容限量。更何況,我久聞劉秀樂施愛人,氣度恢闊,為南陽年輕壹輩中少有的俊傑,必不至於虧了阿妹。風物長宜放遠量,英雄固有微賤時,還望阿母三思。”
無論包辦婚姻還是自由戀愛,其中真有多少感情,實在頗值得懷疑,或許更接近於賭博而已。有人賭的是現在,有人賭的是未來,但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只要是賭,便無不以贏得利益為目的。陰母是保守派,希望撿現成的。陰識則是冒險派,要買潛力股。母子二人好壹番商議,陰母仍是將信將疑,但架不住陰識的壹再遊說,終於還是應允了下來。
當陰麗華許配給劉秀的消息傳開,山河變色,舉國同悲,無數少年為之心碎,吐血而罵,就劉秀也配!誠然,此時的劉秀,既無功名,更非大款,雖說讀了太學,卻還是個肄業生,都沒能混到張畢業文憑,就這麽位尋常後生,怎麽就能入了陰母的法眼?少年們憤憤不平,找他們的家長不依,這些家長又找陰母不依,認為這門婚事當中必有貓膩。陰母為此也承受著巨大壓力,只好將婚事暫緩,並向劉家開出了壹份聞所未聞的巨額聘禮,陰母對劉家也是有話直說,我們陰家並不貪圖這些聘禮,也不是故意要刁難妳們劉家,但是也不能招人閑話,此前我已經拒絕了那麽多提親的人家,這些人家,或是高官顯貴,或是親朋好友,人家面子上過不去,心裏更不平衡,我們陰家怎麽也得給他們壹個交代,所以壹定要將陰麗華風光大嫁,這才能夠讓他們無話可說。
然而,陰家開出的昂貴聘禮,劉家即使傾盡家產也不能湊齊,再者,劉秀也深知劉縯比他更需要用錢,劉秀作為弟弟,理當為長兄的事業作出個人犧牲。所以,聽到陰家索要的巨額聘禮,劉秀也只能哀己不幸,無力相爭。劉縯卻不幹了,哪裏有這麽高的聘禮?這不欺負人嘛,壹發狠,幾乎便要發兵去搶弟妹回來,強行拜堂成親。叔父劉良勸住劉縯,息怒,咱不急,咱等,等他家女兒大了,該他們反過來急了。劉秀聽聞,只能置之壹笑,敢情不是妳老人家娶媳婦,妳當然不急。
結果婚事壹拖就是五年,劉秀已是二十八歲的大齡青年,陰麗華則長成十九歲的妙齡少女。即便劉秀再冷靜,卻也不得不開始著急,生理本能可以壓抑,關鍵是把壹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寄存在丈母娘家中,終究不大放心,就怕賊惦記。
嘗於浙大某教室課桌上見壹打油詩,才氣甚佳,也頗能達此際劉秀之情,其詩未詳作者,錄此致敬,詩曰:
〖姑娘有畝田,荒了十八年。施行責任制,誰種誰出錢。〗
錢財落袋為安,妻子合巹為準,而劉秀的婚事卻懸於半空,進不得進,退不願退。陰麗華藏於深閨,美如鏡花,空似水月。劉秀手握她的期權,卻無法兌現。曹三好心壹問:要不轉讓給我得了?劉秀大怒:滾!
如今,劉秀來到新野,來到了陰麗華的家鄉,他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在階前看著同樣的雨滴。然而,雖然彼此相隔不到十裏,他們卻無法見面。這是古來的禁忌。她在他無法窺探的地方悄然成長,如今將會是怎樣的模樣?她在毫無指引的情況下,會不會不斷超越他的期望,直至壓垮他挺直的脊梁?
親愛的,等著我呀,要耐心等著我呀。人生是如此漫長,如果連愛都不曾愛過,我憑什麽滄桑,我憑什麽無良?
【No.5 夢中人】
世人多凡胎肉眼,見人顯赫,則畏而重之;見人淪落,則鄙而笑之。此乃螢蟲之識見,非能識英雄者也。善識英雄者,能自貧賤中見出非凡,自孤窮中見出卓絕,能嘗壹水而遙思大海,窺壹磚而想見長城。
迄今為止,人皆以劉秀為輕易,獨有鄧晨以劉秀為特異,而且堅信不疑。當初強華看到劉秀額頭突起,便斷言劉秀有帝王之相,至少還算有相術上的根據,而鄧晨之堅信,卻並無根據可言,他既不靠X光透視,也不用塔羅牌推演,他憑的只是自己的直覺。
劉秀逃亡新野,寄居在鄧晨府中,壹蹭就是小半年,除了幫鄧家消滅不少糧食之外,也不見幹甚正事。鄧晨不心疼糧食,倒是心疼劉秀,看著劉秀壹天天混著日子,優哉遊哉地自得其樂,既不擔心美人遲暮,也不感慨髀肉復生,鄧晨心中直感惋惜,劉秀啊劉秀,妳可知妳在糟蹋自己?
轉眼到了六月,劉秀估摸著風聲已經過去,這才靜極思動,決定往宛城販谷,繼續賺錢貼補家用。鄧晨作為姐夫,責無旁貸,幫著劉秀前後張羅,籌措車輛馬匹,收購四方谷物,壹切準備妥當,第二天便要出發。當夜,鄧晨為劉秀擺酒餞行,酒過三巡,二人步出中庭,仰望天穹,已是漫天繁星。劉秀望著群星,很遠。鄧晨望著劉秀,很近。
酒興正濃,二人索性幕天席地而坐,對飲於星光夜色中,許久無話。鄧晨忽然搖頭,嘆道:“可惜。”劉秀問道:“可惜什麽?”鄧晨不答。二人又飲了壹陣酒和沈默,鄧晨冷不丁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劉秀又問,“何人何事不可忍?”鄧晨仍不作答,只是舉杯祝道:“明日妳便將遠行,人生苦短,今夜,請談論命運。”
如此的良辰美景,話題本該風花雪月,聊聊美人如月隔雲端,又或者十裏荷花在江南,然而鄧晨卻忽然要和劉秀談論命運,劉秀心中不由壹凜,再看壹向笑容可掬的鄧晨,此刻卻是滿臉嚴肅,分明是認了真,劉秀當即也不敢怠慢,正色道:“願聞高論。”
鄧晨道:“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這是妳在太學時立下的兩大誌向,如今進展怎樣?”
倘若換了別人,對於鄧晨此問必然大感懊惱,妳是姐夫,我那點破事妳還不知道?陰麗華,沒影,執金吾,沒戲。妳明知故問,是不是要聽我親口說出來妳才滿意?不過劉秀卻是向來的好脾氣,將鄧晨的挑釁置之壹笑,答道:“不急。”
鄧晨打量著劉秀,但見劉秀氣定神閑,確實也不像著急的樣子,然而鄧晨並不服氣,他認定這只是假象而已,他這個姐夫都替劉秀著急,劉秀本人又怎麽可能不急?劉秀已經二十八歲了,不但光棍,而且無業,換誰都得急,他憑什麽不急?
夏夜的微風吹拂在沈默之上,如溪水在鵝卵石叢中無聲流淌。借著酒精與醉意,鄧晨終於像壹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壹般,鼓足了十萬的勇氣,向暗戀的男孩表白心跡,對劉秀道:“文叔,萬千人中,我只見有妳。我不管妳真不急還是假不急,我都要告訴妳,商賈也好,執金吾也好,其實都不值壹提,妳的舞臺不在這裏,妳的舞臺乃是整個天地。”
劉秀詫異道:“何出此言?”
鄧晨滿飲壹杯,這才答道:“當日宛城見蔡少公,蔡少公有言,劉秀當為天子,以我之見,這話必將應驗在妳身上。文叔,努力!”
劉秀笑道:“蔡少公的話,焉能盡信。”
鄧晨爭辯道:“然而,當時妳自己也應承了。”
劉秀道:“我那也只是玩笑而已。妳看看我,亡命新野,寄君籬下,自保尚且不暇,何敢奢望天下?”
鄧晨搖搖頭,道:“妳只是未得其時,時至,運自然來。”
劉秀笑道:“妳還真相信我將成為天子不成?”
鄧晨肅然道:“重要的不是我相信,而是妳要相信。除了妳,沒有人能成就妳,沒有人能成為妳。”
劉秀嘆道:“這便是妳要和我談論的命運?”鄧晨點點頭。劉秀來了精神,道:“妳相信命運早已註定,不可更改?”鄧晨再次點頭。劉秀道:“那我問妳,我捉來壹只小鳥,握在手中,妳猜它的命運是死是活?”
鄧晨撓了撓頭,他如果猜小鳥活,劉秀手壹用力,便可以將小鳥捏死,他如果猜小鳥死,劉秀手壹松開,小鳥將依然活著(此典似為壹段禪宗公案,可惜出處早已忘記,日後如能查出,再補)。劉秀乘勝追擊,又問,“我再問妳,薛定諤那只可憐的貓,它的命運又是死是活?”
鄧晨瞠然不能答。劉秀總結陳詞,道:“鳥貓命運尚不可知,何況是人?宿命之不可信,由此可知。”
鄧晨辯不過,卻又不肯認輸,只是做痛心疾首狀,仰天嗟嘆,妳們若是不信,定然不得立穩(《聖經》以賽亞書第七章第九節,〔If ye will not believe,surely ye shall not be established〕)。
【No.6 仇家】
鄧晨的苦口婆心,並不能換來劉秀的認命,或者說,關於自己將來是否真能成為天子,劉秀此刻的態度是存而不論。不管以後將會有怎樣的未來,重要的是,不能讓未來改變現在,而應該用現在去改變未來。是以次日天蒙蒙亮,劉秀便開始了既定行程,押著數十車谷奔赴宛城,繼續做起了他的商人。
劉秀到了宛城,寓居於太學同窗朱祐家中,劉秀身為逃犯,不便拋頭露面,終日深居簡出,壹應賣谷事務,皆由朱祐出面打理。看看谷將賣盡,劉秀便預備回返新野。朱祐賣谷而歸,見劉秀正收拾行裝,連忙阻止,走不得,這幾天妳最好哪兒也別去。劉秀見朱祐神色鄭重,忙問原因。朱祐道:“近來有壹人總在附近徘徊,是個生臉,神情甚是可疑,我看十有八九是沖妳來的,穩妥起見,還是先等等再說。”
劉秀心中壹緊,莫非這人乃是官府密探,來此盯梢,伺機抓捕他歸案?事不宜遲,趁官府尚未動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壹等天色黑定,劉秀不顧朱祐勸阻,正欲起程,忽聞擂門之聲。朱祐大驚,示意劉秀趕緊翻墻。真個事到臨頭,劉秀反而鎮靜下來,對朱祐道:“應門吧。如果真是官府前來抓捕,想必早有布置,狼狽翻墻,不僅無益,反招人笑。”
朱祐忐忑不安,前去應門,門開處,果然正是那個總在門前徘徊的暗探。朱祐見來者孤身壹人,心下稍寬,出言相詢:“閣下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那人神態和藹,道:“敢問劉文叔可在府上?”
朱祐不假思索應道:“劉文叔是誰?”
那人壹笑,道:“某姓李名軼,受長兄李通之托,特來拜訪劉文叔,並無惡意。”
李軼所在的李家,乃是宛城大姓,資財雄厚,賓客眾多,李軼與李通,則在李家年輕壹輩中最為英豪,其名朱祐早有聽聞。朱祐見既是宛城名人,於是道:“煩李兄稍候。”朱祐入內報知劉秀,又道:“李家在宛城,乃是數壹數二的望族,值得結交,不妨壹見。”
劉秀苦笑道:“朱兄有所不知,我雖怕官府,但更怕宛城李家。官府抓我,頂多要錢;李家抓了我去,那可是直接要命!”
事情得從八年前的舂陵講起:在舂陵劉氏之中,有壹位名叫劉玄的人,字聖公,是劉秀五服之內、共老太爺的族兄。舂陵當地的壹位亭長,酒後盤扣劉玄的父親劉子張,劉子張大怒,根本不拿亭長當國家幹部,當場刺死亭長。靠著劉家的勢力,這案子硬是給強行壓了下來。亭長的兒子氣憤不過,上門尋仇,將劉玄的弟弟劉騫刺成重傷。劉縯乃是劉氏年輕壹輩的帶頭大哥,小弟受傷,豈能坐視不管,於是載著劉騫,連夜奔赴宛城,求見名醫申屠臣,央其救劉騫壹命。
申屠臣這人心高氣傲,和後世華佗壹般,醫術雖高,卻恥以醫見業,極少出手醫人,他真正的身份其實是壹名文學青年,愛為詞賦,每自比司馬相如。劉縯風風火火趕到申屠臣府上,申屠臣接待是接待了,態度卻甚是冷淡。哦,有人受傷?正常。什麽,傷得很重?那也正常,挨這麽壹劍,擱誰身上都得重傷。再不救就要咽氣?哈哈,不忙,不忙。妳看,我最近剛作了壹篇《子虛賦》,聽說妳念過太學,想來定能欣賞,來,我給妳念念。
眼見劉騫在板床上挺命,申屠臣卻還要逼著劉縯聽賦,劉縯心中狂怒,但救劉騫又非申屠臣不可,於是也只能捺著性子聽著,頻頻點頭,表示會意,時時拊掌,佯裝激賞。
聽完《子虛賦》,這下總該出手救人了吧,偏不,申屠臣再取壹篇《遊獵賦》,又是洋洋灑灑數千言。劉縯如坐針氈,壹邊盼望著申屠臣早點閉嘴,壹邊祈禱著劉騫慢些咽氣。申屠臣壹篇《遊獵賦》念罷,劉騫應聲而亡。劉縯怒不可遏,拔劍直指申屠臣咽喉,大吼道:“妳號為名醫,為何見死不救?”
申屠臣毫無懼色,道:“妳怎麽罵人?妳才是名醫,妳們全家都是名醫。”
劉縯氣極反笑,我倒要看看妳究竟是不是名醫,劍刺申屠臣,血流如註。劉縯還劍入鞘,看妳小子自救否。申屠臣也夠硬氣,視傷勢如無睹,自顧吟唱臨路歌,旋即氣絕,溘然而逝。
劉縯既殺申屠臣,帶著劉騫的屍體怏怏返回舂陵。劉玄心中責怪劉縯沒能把事情辦成,決定不再指望劉縯,而要親自動手為弟弟報仇,於是招養賓客,蓄積死士,做起了復仇準備。這壹日,劉玄擺酒,大宴賓客,請遊僥(官名,相當於鄉派出所所長)同飲。賓客醉歌,雲:“朝烹兩都尉,遊僥後來,用調羹味。”遊僥大怒,當場翻臉,捆起賓客,痛捶數百下。臨走,猶然憤憤不平,指著劉玄道:“妳小子等著。”
這事要擱在往年,也就那麽過去了,在南陽的地界,劉氏還是擺得平的。無奈南陽郡新調來的兩位長官——太守甄阜、都尉梁丘賜,都是出了名的酷吏,專愛整治豪門強族。兩人來到南陽,自然要鐵腕治郡,大展壹番拳腳。對於舂陵劉氏,兩人早就想痛下狠手,只是壹直沒逮著機會。遊僥這事壹起,兩人大喜,當即命令壹查到底。
這壹查,便查出劉玄所養賓客,皆是亡命之徒。劉玄窩藏殺人罪犯,理當法辦,以儆效尤。劉玄聽到風聲,顧不上為亡弟報仇,連夜出逃,投奔平林外公家。官府也有招,將劉玄的父親劉子張拘捕起來,揚言劉玄不回來,便要殺他老爸抵賬。劉玄自知回去必死,然而老爸又不能不救,情急生智,便在路上找了壹個和自己年紀體形差不多的男子,誘到僻靜處,殺死,再用劍將那人砍得面目模糊,然後派人將屍體送回舂陵,混充自己已死。官府不能細審,信以為真,放了劉子張。至於逃過壹劫的劉玄,則只能繼續逃亡下去,如果天下不亂的話,他也將永遠逃亡下去,碰到大赦也不能回家。因為在理論上,他已經是壹個死人。
聽完劉秀所講的這段八年前的故事,朱佑越發困惑,故事中雖然出場人物眾多——劉縯、劉玄、劉騫、太守甄阜、都尉梁丘賜、名醫申屠臣等,但沒壹個和宛城李家挨得上呀。劉秀苦笑道:“被我長兄殺死的名醫申屠臣,不是別人,乃是李通同母異父的兄長!宛城李家和我舂陵劉氏,也便從此結下了深仇大恨。”
朱佑道:“然而,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八年……”劉秀還是苦笑。時間雖能泯滅愛情,卻無法泯滅仇恨,在感情的通貨之中,仇恨遠比愛情堅挺。朱祐見劉秀只是壹味嘆氣,便勸劉秀道:“李家在宛城手眼通天,妳這麽躲著也不是辦法,不如既來之,則見之,等見完再作理會。”
劉秀搖頭道:“還是不見為妙。”
朱祐會意,出門答李軼道:“劉文叔已返新野,李兄請回。”
李軼大笑道:“明人不說暗話,劉文叔必在府上。還請朱兄入內告知,某欲相見款誠,別無他意,申屠臣之事,已是過眼雲煙,不足為念。”
朱祐回見劉秀,轉達李軼之言。劉秀見話已挑明,不得已而見之。李軼入內,遞上拜帖請柬,盛邀劉秀到李府做客,稱有要事相商。劉秀顧左右而言他,既不說去,也不說不去。李軼知道劉秀心中仍有顧慮,拔劍削發,起誓道:“文叔入李家,倘不能全身而出,李某當割此頭以謝罪。”
劉秀再無任何借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於是只得許諾。
【No.7 單刀赴會】
次日正午,劉秀謝絕朱祐陪同,只身奔赴李府。此行有如入龍潭、探虎穴,劉秀心中不免沒底,暗藏短刀於袖中,雖明知難派大用,但萬壹真動起手來,終究聊勝於無。為防路上被官府認出,劉秀又作了壹番喬裝,扮成寒酸土俗的小販模樣。
劉秀到得李府,仆從恭敬迎進,將劉秀帶入涼亭等候,顧自通報而去。
涼亭依荷塘而建,時值盛夏,荷花遍開,其香幽幽,隨風流轉,時而似避人而去,時而又似襲人而來。水中藻荇交橫,數尾金色鯉魚,穿梭遊弋,仿佛自知必將化龍,此刻卻不必急於飛向天空。劉秀憑欄而觀,此心飄然,恍然久之。
劉秀等了壹陣,仆從未返,卻有壹年輕婦人經過。劉秀見是李家內眷,非禮勿視,於是垂目避觀。婦人見了劉秀,壹臉不屑,鼻孔朝天哼哼,哼完又破口大罵:不要臉的東西。
劉秀大感詫異,問婦人道:“夫人可是在和我說話?”
噗,婦人朝地上啐了壹口痰,道:“不是妳是誰?蹭吃蹭喝的廢物!”
劉秀皺了皺眉,罵他他並不介意,但是這麽標致的娘子,怎好隨地吐痰?然而那婦人不管,就是當著他的面吐了,噗,又是壹口。
自古美人,其眼口手足,坐臥行走,都早已被前賢誇獎殆盡,害得後人無處下手,只能劍走偏鋒,誇人所不敢誇,誇人所不曾誇。美人吐口水,常人以為不雅,李白卻作《妾薄命》雲:“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李煜則作《壹斛珠》道:“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總之,凡是美人,則無所不美,包括吐口水在內。說起來,這婦人也算薄有幾分姿色,卻因了眉宇間的勢利刻薄,反而越發讓人反感,再加上這麽壹吐痰,更加讓劉秀心生厭惡。
劉秀並無意回唾對方,通過這種無聊的體液交換,以獲取身心上的愉悅和快感。相反,劉秀很替對方著想,小娘子這麽大火氣,莫非最近房事不諧?轉念再壹想,卻又豁然,這婦人壹定是將他當做前來投靠李家的門客,所以才有此壹罵。也難怪,人靠衣裝馬靠鞍,他今天這身樸素打扮,的確容易讓人看輕。劉秀於是解釋道:“夫人誤會了,我是來……”
婦人打斷劉秀,道:“咦,現在倒知道羞恥了?蹭吃蹭喝的時候怎麽不知羞恥?像我們李家這樣的豪門貴族,在全南陽也沒幾家能比,就妳這樣的白食無賴,下賤骨頭,妳也配來?這裏是妳這種下等人來的地方嗎?”
婦人罵完,意猶未盡,呸,又是壹口痰。劉秀心如刀割,索性轉過身去,眼不見為凈。
婦人乃是李軼之妻,歷來潑辣,最近又剛給李家生下個兒子,恃寵而驕,越發狂妄透頂。婦人見劉秀不抵抗,更加來勁,張口豪門,閉嘴貴族,在劉秀耳邊喋喋不休。
劉秀多曾見過這類女人,攀上稍微大點的人家,便以為麻雀成了鳳凰,動不動便以豪門貴族自居,究其內裏,其實仍是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而已。她們判斷人的標準,只在於對方對她是否有用,能不能幫她的忙。如果妳對她們無用,她們便會或當面或背後往死裏奚落嘲笑妳。壹旦妳遠比她們強,她們則壹邊詛咒妳,壹邊又會毫無羞恥地攀附利用妳。壹般來說,她們在人前總是趾高氣揚,覺得自己混得不賴,挺美氣的,但又老是不肯滿足,覺得自己應該得到世間最好的,而所有的人都虧欠她的。此類人的優劣姑且不論,而且她們也往往能順利地過完自己的壹生,但劉秀每次遇見,總是不免為之齒冷。
婦人蹦跳著,很想扇劉秀幾記耳光,以彰顯自己的豪門氣質和貴族修養,但見劉秀壹副莫測高深的模樣,卻又有些不敢。正在這時,李軼終於出現,壹把拽過婦人,狠狠賞了壹巴掌,怒斥道:“賤婦,妳可知此人是誰?此乃劉文叔,出身舂陵劉氏,前朝漢高祖之後。人家才是真正的豪門,人家才是真正的貴族,有眼無珠的潑辣貨,所謂豪門貴族,豈是妳壹張賤嘴自封來的?”
婦人被打得眼淚汪汪,又羞又惱,不敢反駁。李軼又喝道:“還不道歉?”
婦人捂著臉,心不甘情不願地向劉秀道歉。劉秀哈哈大笑,伸手止道:“別,千萬別,嫂夫人可沒有罵錯。妳們家本來就是豪門貴族,我們可萬萬不敢比。妳們血統高貴,我們血統低賤,比不得喲。”
婦人被劉秀挖苦得無地自容,看向劉秀的眼神,最早是輕蔑,此刻則充滿怨恨,她的世界觀是:只許她辱罵別人,卻不許別人辱罵她,哪怕只是損上兩句也不行。
劉秀雖然是在擠對婦人,李軼在壹旁卻也是聽得顏面盡失。論豪門呢,不客氣地說,他們李家現在是要比劉家強那麽壹點,但論起貴族來,那就不在壹個重量級了。他們李家雖然不是暴發戶,但也只能往上追溯五代,家族中既沒出過三公,也沒出過九卿,自然無法和身為前朝宗室的劉家相比。
李軼心中懊惱,本想反唇相譏,為嬌妻護氣,但畢竟正事要緊,於是壓下怒火,賠笑道:“賤內不曉事理,冒失唐突,還望文叔海涵。我家諸位兄弟已恭候多時,煩請隨我前往。”
劉秀暗道慚愧,和這麽壹位沒品的婦人較勁,傳出去有損名聲,於是撇下婦人,隨李軼而去。而這婦人的出現,劉秀除了得到壹頓辱罵,其實也有別的收獲。首先是心裏踏實下來,李軼為了他對妻子又罵又打,看來並無替申屠臣復仇之意,而是真有大事商議。其次則是原本對李軼還算良好的印象,至此已是大打折扣。孔子曰:“不知其人視其友。”劉秀則是不知其人視其妻,李軼之妻既然是這般德行,李軼的操守想必也好不到哪裏去,日後當多加警惕。
劉秀跟在李軼身後,手有意無意地撫摸著袖中的佩劍。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便越劇烈。剛才他所對付的,只是壹個簡單的女人,而現在他所要對付的,則是壹群復雜的男人。
【No.8 化敵為友】
李軼領著劉秀,七拐八繞之後,到了壹處廳堂,堂內已聚集有近十人,皆是青壯男子,見了劉秀,紛紛起立施禮。李軼壹壹引見,這是李倏,這是李寵,這是李松……都是同壹輩的李家子弟,劉秀依次還禮不提。獨有壹人,瘦眉鼠目,倨傲高坐,冷冷掃了劉秀壹眼之後,便掉頭不顧。
李軼尷尬壹笑,向劉秀介紹道:“此乃申徒建,申屠臣之弟,於李家也並非外人。”劉秀也是尷尬壹笑,理解理解,畢竟他老哥殺了人家老哥,只挨了人家壹頓白眼,已經是大大占了便宜。
賓主落座,劉秀見正主李通並未現身,於是詢問。李軼答道:“家兄抱病在床,已服藥歇下。待家兄醒轉,自當引見。”
敵不動,我不動。劉秀遊目四顧,欣賞起廳堂的擺設和裝飾。李軼有意挑起話頭,笑謂劉秀道:“今日我家兄弟齊聚,有請文叔縱論天下大勢。”
當壹個人年歲漸長,而且多少混出些許名堂,便免不了要經常被人請教意見,但在今天這個場合,李軼與其說是在請教,不如說是在試探。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壹片心。劉秀連壹分話也不肯說,搪塞道:“我在舂陵,終日躬耕田畝,於天下事久已淡漠,正欲請諸君賜教才是。”
李軼大笑道:“如今天下亂兵四起,王莽敗亡在即,如此大事,可謂有耳共聞,有目共睹,文叔焉能不知?”
李軼所言,劉秀豈會真的不知,只是李家的意圖不明,閑聊也有可能致命,於是繼續推辭道:“我也卑微,不堪談論國事。”
李軼見劉秀執意逃避話題,面露失望之色,厲聲言道:“劉文叔乃前朝高祖之苗裔,誌氣何其小也!今四方擾亂,新室且亡,漢當更興。南陽宗室,獨閣下兄弟泛愛容眾,可以謀大事。因此誠意相邀,欲共舉大業,光復漢室,閣下壹再回避,是何道理?”
李軼已經亮出底牌:“劉秀,讓咱們合夥造反!”
劉秀此前已有隱約的預感,李家找他可能正是為了造反。但壹旦親耳聽到李軼如此赤裸裸的告白,還是大吃壹驚。這就要造反了嗎?仿佛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終於發生,反而怯生生地不敢相信。
以李家的勢力,如果真有誠意造反,固然將是壹個不可多得的強大盟友,但李家是否真有誠意,劉秀心中存有嚴重的懷疑。李通之父李守,在王莽朝中官居宗卿師,李氏壹門,則是新朝的既得利益者,本來應該是保皇黨才對,怎麽反而要主動變成造反派呢?
李軼壹提到造反,諸李立時情緒激昂,七嘴八舌起來:
“新朝將亡,人心思漢,正是起兵時機。”
“官軍羸弱,不堪壹擊,反不如賊。咱們可不能讓流民白撿了便宜。”
“合劉氏和李家之力,遠則取長安,定帝業。事有不諧,亦可坐鎮南陽,割據壹方,如同諸侯。”
李軼止住眾人,目註劉秀,大聲道:“文叔,事已至此,就等妳壹句話。”
劉秀深知,李家的話語權掌握在李通手上,李通才是真正的決策者。在見到李通之前,在摸清李通的想法之前,劉秀絕不敢輕易表態,於是道:“秀初以士君子道相慕,故來答之。諸君所言起兵之事,非我所敢擔當,幸勿再言。”
申徒建盯著劉秀,恥笑道:“懦夫,豎子!早知道就該直接和劉伯升商議,此等大事,也非妳壹介小兒所能定奪。”
面對申徒建的辱罵,劉秀嘿然壹樂,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嘛,正欲借機告辭,卻見壹仆從走將進來,與李軼耳語。李軼聽罷大喜,對劉秀說道:“家兄已醒,欲與文叔壹見。”
劉秀盛情難卻,只能跟著李軼,進入到李通的臥房。李通還真是臥病在床,面白如紙,形容憔悴,見了劉秀,難掩歡喜,強自坐起。劉秀急忙上前,道:“李兄抱病,切勿多禮。”
李通不依,勉強坐起之後,便伸手過來,要和劉秀把臂言歡。劉秀大驚,擒拿手!然而已是躲避不及,也無理由躲避,當即被抓個正著。李通抓牢劉秀手臂,使勁搖晃,道:“久慕文叔之名,今日總算是見著了。”
劉秀雙臂大穴被李通擒住,動彈不得,只能含糊應道:“愧不敢當。”
李通見劉秀神情古怪,不免蹊蹺,雙手稍壹摩挲,觸摸到條狀硬物,大感驚奇,怎麽長這兒來了?細細再摸,這才醒悟原來是袖刀,於是大笑道:“懷刀見病夫,文叔真是英武!”
劉秀大為窘迫,笑道:“人在江湖漂,誰能不帶刀。不求傷人,但為防身。”
李通面容壹肅,道:“申屠臣之事早已過去,文叔不必再有顧慮。今日邀見,實是有要事和文叔相商。我家兄弟此前想必也透過口風,未知文叔意下如何?”
劉秀推搪道:“茲事體大,尚需從長計議。”
李通微微壹笑,道:“人道舂陵劉氏兄弟,伯升豪放雄闊,文叔睿智謹慎,今日壹見,果非虛言。文叔此時心中壹定在想,我李家資財富厚,家父又為朝廷宗卿師,也算是受新朝重恩,薄有權勢,為何偏要拋家破產,起兵興復漢室?”
劉秀被點中心思,只得老實承認道:“正有此疑。”
李通身體前傾,低聲道:“文叔想必聽說過國師公劉歆。”
劉秀都到人家府上放過火、燒過樓,又怎會不知劉歆,只是不解李通為何提及,於是淡淡答道:“聽說過。”
李通又問:“文叔信讖否?”
劉秀心中壹驚,嘴上卻不置可否,道:“天意玄遠,不敢妄言。”
李通點點頭,道:“家父出仕,初事國師公劉歆,學星歷讖記,聞得壹讖,雲‘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不才以為,此劉氏便是閣下兄弟,此李氏便是我家兄弟。讖文既然如此,天意不可違,是以不揣冒昧,特意相邀,欲合力起兵,上應天意,下安社稷!”
經李通這麽壹說,劉秀全明白過來,李通所以造反,原來是受了讖的誘惑。動機既明,劉秀開始認真考慮李通的提議。然而,雙方畢竟是第壹次見面,彼此並不熟悉,再加上劉縯殺申屠臣的壹段仇怨橫亙當中,使得雙方只能保持戒心,慢慢接近。好有壹不雅之比,劉秀和李通的關系仿佛嫖客與小姐,雖然明知合作可以雙贏,但又都擔心對方不幹不凈。不過話說回來,擔心歸擔心,但在達成生意的願望上,小姐無疑比嫖客急切。具體到合作謀反上,則是李通比劉秀急切。
李通也曾在新朝做過官,先後擔任過五威將軍從事和巫縣縣丞,本來仕途前景壹片光明,但正因為信了“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之讖,拋下大好前程不要,辭官歸家,壹心醞釀造反。如今,整個李家的年輕人都已被他煽動起來,造反之事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劉秀也正是看穿此節,於是拋出心中最後壹個疑問,不怕李通不答。劉秀問道:“倘若起兵,而宗卿師人在長安,當如之何?”言外之意便是:妳在宛城造反,而妳老爸人在長安,被王莽攥在手心,難道妳為了造反連老爸的性命都可以不管?叫我如何相信?
李通料到劉秀必有此問,答道:“我自有安排。”當下將他如何營救其父的計劃細細道來。
劉秀聽完大喜,道:“李兄謀慮深遠,胸中必早有起兵之策,願聞其詳。”
李通之驚喜更勝劉秀,本已虛弱的聲音,此時越發顫抖,問道:“如此說來,文叔是應承了?”
劉秀點了點頭,幅度雖然不大,但分量心中自知。他是在代表長兄劉縯點頭,代表劉家的賓客點頭,代表舂陵劉氏點頭。此頭壹點,便再無退路,只能擔當到底,絕不可能造反造到壹半,突然說,得,我不造反了,造反不好玩,造反沒前途,王莽同學,來,來,敬個禮,握握手,咱們還是好朋友。
見劉秀點頭,李通壹臉解脫,道:“我早有與劉氏合兵之意,可惜壹直不得時機。我家兄弟都說應當專程到舂陵壹行,與伯升當面商議,以為定奪。適逢文叔來宛,劉氏之事,文叔也能做主。文叔之諾,便是伯升之諾。”
見李通將他和劉縯相提並論,劉秀不喜反憂,在外人面前,他必須時刻維持長兄劉縯的權威,於是答道:“我素知家兄之誌,因此鬥膽應承。劉氏之事,自然悉數決於家兄。”
李通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秀壹眼,似乎明白劉秀的苦心,於是切入主題,道:“既然文叔應承,便由李家在宛城發兵,得此重鎮,南陽可定。閣下兄弟於舂陵舉兵相應,期間聯絡四方豪傑,壹時並起,以為燎原之勢。”
劉秀問道:“李兄如何取宛?”
李通笑道:“我已與南陽府掾史張順等人連謀,屆時裏應外合,取宛不在話下。”
劉秀再問:“何時發動?”
李通答道:“凡兵欲急、疾、捷、先,壹旦準備妥當,立刻發動。”
李通之語豪且壯,劉秀聽罷,非但不予鼓掌,反而報以沈默。李通見劉秀面有難色,因問道:“文叔有何高見?”
劉秀答道:“我等起兵,與流民不同。流民作亂,乃是迫於饑寒,但求活路,故擇日不如撞日。我等無饑寒之慮,大可相時而動,擇機乃發,故而撞日不如擇日。”
“依文叔之意,以何時為宜?”
“秋熟之後。”
秋日起兵,有諸般利好:此時百姓須上繳各種苛捐雜稅,心中正憤懣怨恨;農活已罷,民多空閑,容易招兵;田地剛剛收割,糧草易於籌備。為我們所熟知的秋收起義,其道理也大致如是,與劉秀可謂是不謀而合。
事物也許外表復雜,而內核卻往往簡單,凡大智慧者,無不壹眼擊潰表象,直視內核。是以西人語:Great mind think alike,中文雲:英雄所見略同。
李通壹點即通,當下依允,見劉秀還是面有難色,於是又問。
劉秀再道:“取宛不須力戰。”
李通奇道:“倘不力戰,計將安出?”
劉秀道:“擒賊先擒王。立秋之日,各地壯丁會宛城,都試練兵,南陽太守、都尉皆親臨校場。趁此日,就地劫持二人,號令大眾,莫敢不從,宛城不取自得也。”
依劉秀之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捉官繳印,取城得兵。李通以掌拍床,床板斷裂有聲,道:“此計大妙。”言罷,見劉秀仍是面有難色,不得已,只得不恥再問。
劉秀心知,對外的起兵謀劃已經初步確定,接下來,該輪到內部談判了。有些話,必須現在就先行說明,不管這話有多難聽,說出來多傷感情。
劉秀沈吟片刻,從容言道:“民之所欲,天必從之。今民心思漢,我等起兵,當以劉氏為號,以漢軍自稱,唯其如此,方可名正而言順,居高而聲遠。”
劉秀的意思很明白,造反不是結婚,沒什麽所謂的婚前財產公證,壹旦造反,便必須用劉氏之名,以劉氏為主,軍隊是劉氏的軍隊,領導也是劉氏的領導。
李通從來就沒太大野心,也沒打算稱王稱霸,他之所以造反,全因為信了他老爸傳給他的那句讖。在他看來,他就是註定了輔佐劉氏的命,沒什麽好爭好不平衡的,於是肅容答道:“讖文雲:劉氏復起,李氏為輔。天意如此,李通豈敢逆天!主仆之勢,今日即定,願聽文叔號令。”
劉秀正色道:“主事者,吾長兄伯升也。”
李通改口道:“願聽伯升號令。”
劉秀聞言下拜,李通急忙攙扶,問道:“文叔為何行此大禮?”
劉秀掙紮不從,道:“此拜李兄,為劉氏而拜,為漢室而拜,請李兄受禮。”
李通無奈,只得受禮。劉李二家既已結盟,於是設壇,劉秀居中,李氏兄弟四圍,歃血為誓:
劉氏復興,李氏為輔。共復漢室,永不相負!
沒有電閃雷鳴,沒有陰風陣陣,沒有鬼神號哭,沒有小兒夜驚。山照樣有棱角,海依舊很深沈,壹場即將震驚天下的結盟,就這樣在暗室中悄然發生。
人情向背無常,世事榮枯不定。王維《西施詠》有句:“當時浣紗伴,莫得同車歸。”今日同為伴,彼此壹般無差,他日各有際遇,已分尊卑高下。此刻的這些年輕人,起誓立盟,要結伴同行,永相支撐,光芒在他們的臉龐閃耀,未來在他們眼眸中憧憬。殊不知不久之後,他們將各有禍福盛衰,升沈起落,有的早早身首異處,有的很快反目成仇。
然而,此時的他們,對此並不知情,他們只是壹心想要執拗地前行,要以青春的熱血,見證未知的命運。
再說劉秀和李通合謀既定,正好此次販谷狠賺了壹票,於是在宛城購置了大量兵甲弓弩,秘密潛回舂陵。李軼作為李家代表,壹路隨行。
關於起兵,劉縯此前只有三分把握,所以壹直猶豫未決,引而不發。劉秀這壹回,不僅帶回大批軍備,更帶回和李通聯合起兵的完美計劃,劉縯的把握頓時有了七分。然而,七分猶嫌未足,劉縯又遍撒英雄帖,廣邀南陽各地豪傑。所謂豪傑,通常都是閑得蛋疼的主,有空得很,加上劉縯的巨大聲望,因此召之即來。劉縯置酒高會,席間舉杯,慷慨言道:“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連年,兵革並起,此乃天亡王莽之時,復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也!”
酒壯熊人膽,況豪傑乎!於是個個臉紅脖子粗,未語淚先流,齊聲應諾。劉縯大喜,約定都試之日同時舉兵,諸豪傑各回其縣準備不提。
劉縯誌得意滿,起兵把握已有了十分。從賬面上看,他的實力已經足夠強大,只等立秋都試之日壹到,各地同時舉兵,不出三天,便可控制南陽全境。既得南陽,則天下可望。
再說李通這邊,除了在宛城積極備戰之外,另有壹事尚須了結,那便是先撈出身在長安的老爸李守。
【No.9 悲慘世界】
世事有不忍言者,世事有不能言者,世事有不得而言者,世事有言而不能盡者……地皇三年七月,長安這座當時地球上最偉大的都城,生機黯然,滿目淒涼,仿佛壹夜之間,便時光倒流,回到了史前的大黑暗時代。從東方飛來的蝗蟲,幾乎無窮無盡,持續襲擊著這座都城,遮天蔽日,難見光亮。蝗蟲所到之處,啃噬咀嚼,洗劫了貧民的口糧,掠奪著窮人的家當,莊稼化為烏有,牲畜唯余白骨。
跟隨蝗蟲而來的,是從四面八方擁來的數十萬饑餓流民。他們拋棄了世代廝守的鄉土,懷著最後壹線希望,跋山涉水,抵達帝國的都城。他們只有壹個樸素的念頭:如果全天下人都在餓肚子,至少皇帝那裏總還是有東西可吃。至於長安有沒有足夠的食物,他們並不知道。就算有足夠的食物,皇帝會慷慨賜予嗎?他們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他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否則也絕不敢來麻煩皇帝和朝廷。如果皇帝賞賜食物,那麽就吃;如果皇帝不肯賞賜食物,那麽就死。死在長安也好,死在天子腳下,至少可以讓皇帝知道,他們是被活活餓死,至少可以讓皇帝看看,他們在死前又過的是怎樣的日子!
他們將用他們溫順的死亡,作沈默的反抗。
面對流民大規模擁入長安這樣的突發事件,王莽本來早有預案。王莽頒布過五均政策,當糧食價格處於低位時,由國家從市場購買糧食,作為儲備,壹旦市場價格大幅上漲,則拋售儲備,以平抑糧價。
此時,中央政府擁有的糧食儲備,正好派上用場。王莽於是命宦官王業為養贍官,責成其開倉放糧,賑濟流民。王業榮任養贍官,糧食分配大權在握,再沒有比這更肥的肥缺了,尤其是在今年滿世界饑荒的大背景之下。如今,王業手中的糧食乃是比黃金更為稀缺的物資。漢代的米價,平均壹石約為壹百二十錢,在漢宣帝時,最低曾經到過壹石五錢,如果是這時,王業將糧食賑濟出去自然不會心疼。然而,眼下的米價卻已經飆升到壹石五千錢,暴漲了數十倍不止,而且依然供不應求,王業就不免開始了算計:與其送給流民白吃,不如拿去高價賣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趁此時大賺壹筆,等到災年過去,米價恢復正常,再想有這樣暴利的機會可就難了。至於流民的饑餓嘛,忍忍也就過去了,這麽貴的糧食,白給妳們這些賤民吃了豈不可惜。
於是乎,王業夥同手下小吏克扣公糧,中飽私囊,大發國難之財。災民的食欲只能屈服於官吏的貪欲,長安城中饑饉日甚壹日。大臣紛紛上書彈劾王業,王莽接書大怒,責問王業。王業狡辯道:“陛下不必多慮,所謂饑饉者,皆流民也。”王莽斥道:“天子無外,流民也是朕之子民,何得使其饑餓?”
王業匍匐汗下,唯恐貪汙敗露,只能嘴硬到底,謊稱流民都已安置妥當,並從市場買來粱飯肉羹,持示王莽,道:“居民日常飲食,皆如此。”但凡帝王,大多幽處深宮,對民間何嘗有過調查研究,最多臨朝聽政,做壹耳食之徒。而這也就決定了歷代帝王之通病:總是高估廣大人民的生活水準,同時也高估手下官僚的道德水準。王莽也不例外,看看王業手中的粱飯肉羹,嗯,有葷有素,有粗有細,既健康,又營養,當即大喜,對王業厚加賞賜,獎勵其辦事得力。
而真實的情況卻是:王業只是象征性地發放了些許糧食,導致的結果便是流民十有七八被活活餓死。以流民總數五十萬人計,則餓死者當在四十萬人上下。餓死四十萬人是什麽概念?因為不曾親見,只能說毫無概念,因為妳根本無法想像。白起長平之戰,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人,雖是戰爭行為,卻也因此背負了千古罵名。而在長安活活餓死的這四十萬人,卻並非因為戰爭,純屬帝國官吏的腐敗和不作為。《左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觀新朝王莽之敗,豈虛言哉!
孟子曰:“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而在這樣的亂世,孟老夫子筆下的君子看起來更像是偽君子。流民們為了生存下去,且莫說是禽獸,就算是人,也開始被殺死充作食物。
那些僥幸沒被餓死而且也不願吃人的流民,每日在官兵的監督之下進入長安城,排隊領取限量供應的菜湯或稀粥。他們在隊伍中安靜地等著,也不知道輪到自己時,菜湯稀粥是否還有。而在等待的過程中,也許就有人忽然跌倒,頭壹歪,睡了過去,再也不會醒來。其他的人,只能相對無言,心內飲泣,不知道下壹個倒下的人會不會就是自己。
我們所談論的,並非壹朵花的雕謝,並非壹滴水的湮滅,而是無數條鮮活的生命,在饑餓中淒涼死去。陸遊有詩雲:儲淚壹升悲世事。此情此景之下,這句話是多麽的小資!面對如此慘劇,即便以東海為雙眼,以長江為淚腺,其悲又如何能夠?《四十二章經》記佛說:“既離三惡道(地獄、餓鬼、畜生),得為人難;既得為人,去女即男難;既得為男,六情完具難;六情完具,生中國難。”嗚呼,這些流民雖得生於中華上國,卻罹遭亂世,其命運之淒慘,反不如盛世之犬馬,而又何幸之有!
【No.10 胎死腹中】
在流民入城的隊伍之中,有兩個並不起眼的人,其中壹人將另壹人背在肩上。他們混進長安城後,便離開了流民的大隊伍,直奔宗卿師李守府上,用力捶門。老仆人袁九開門壹看,原來是兩個流民,拿棒來打,邊打邊叱道:“滾。”那人迎棒而跪,淚如泉湧,大叫道:“九叔,別打了,是我,袁安呀。”
袁九定睛端詳,果然是自己的侄子袁安,大驚,連忙讓進,又問背上背的是誰。袁安並不回答,只是大聲催促,趕緊帶我去見老爺。
袁九見袁安從故鄉宛城千裏而來,必是有要緊之事,不敢怠慢,立即將袁安領入。袁安見到老爺李守,放下背上之人,叩頭流血。
李守身長九尺,合今兩米零九,高大威猛,容貌絕異,居家如宮廷,最為看重禮節。李守坦然接受著袁安的跪拜,又見袁安背來的那人癱軟在地,頭戴罩帽,看不清面目,便問是誰。
袁安答道:“是李季少爺。”
李季,乃是李通從兄之子,李守的侄孫。李守聞言大怒,道:“大膽李季,見了老夫,為何不行禮?”
袁安大哭道:“老爺可怪不得李季少爺。”
李守怒目而視,道:“見尊者而無禮節,為何怪不得?”
袁安道:“因為……李季少爺已經死了。”說完伏地痛哭,不能自勝。
李守大驚,急忙近前,揭開罩帽,果然是李季,都不用試鼻息,僅看其形狀,便知已死去多時。李守大為傷感,黯然問道:“幾時死的?”
袁安道:“五天前。”
“這麽說,妳是壹路背屍背到長安來的?”
袁安木然地點點頭,他平靜地敘述著,仿佛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他和李季壹起從宛城出發,走到半途,李季得了急病,不可醫治,轉眼便死。他壹時間也沒了主意,本想把李季帶回宛城安葬,但此行是特地要給老爺報信,十萬火急,耽擱不得,必須要盡快趕到長安。本想先就地草草掩埋,又怕被流民或野獸吃去,留不了全屍。這才將李季背來長安,等報完信,再用車運回宛城,體面下葬。
李守老眼含淚,欷歔良久,贊道:“好個袁安,真義仆也。這壹路行來,該是怎樣的辛苦!”
袁安道:“不覺苦,只要把信帶到,死已足矣。”
李守道:“什麽信這般緊急?”
袁安於是將李通起兵造反的計劃詳述壹遍,又道:“請老爺早作逃亡打算。”
李守聞言大恨,好妳個李通,也不同我商量壹聲,就自作主張,擅自準備起兵謀反,妳這不是把老子往死路上逼嗎?李守轉念再壹想,又覺出了自己的咎由自取,是他告訴了李通那句“劉氏復興、李氏為輔”之讖,而李通這孩子,居然也就信了,既信之,則行之,“吾愛吾父,吾更愛真理”是也。
事已至此,李守只得開始謀劃逃歸之策。李守有同鄉黃顯,時任中郎將,兩人最為死黨。李守找來黃顯商議,黃顯聽罷,大搖其頭,道:“逃亡不可取,不如自首。”
自首?無異於羊入虎口,焉得生還!李守大急道:“黃兄,此事可不能隨意玩笑。”
黃顯笑道:“妳不信我?我幾時害過妳?”
李守改容道:“請黃兄賜教。”黃顯道:“今關門禁嚴,君狀貌非凡,人皆識之,如何得出長安?”
李守默然。此時的長安,壹片混亂,門禁森嚴,進出都要經過層層盤查。像李守這樣的身高和容貌,太過紮眼,想不讓人認出都難。於是有問:像妳這種級別的官員,為何未經朝廷批準,便膽敢私自離開長安?這壹問,他根本沒有答案。
黃顯再道:“誰說自首就壹定會死?李兄難道不曾留心本朝掌故?”
李守大悟,自首者不死反貴,在本朝早有先例。
十六年前,時為王莽居攝元年,安眾侯劉崇起兵謀反,其族父劉嘉詣闕自首,王莽不僅赦劉嘉無罪,而且加封為師禮侯,其子七人也皆賜爵為關內侯。
十三年前,時為王莽始建國元年,徐鄉侯劉快結黨數千人謀反,其兄扶崇公劉殷,自系入獄,靜候朝廷發落。王莽同樣赦劉殷無罪,而且將劉殷的封國增至百裏,享萬戶。
按照判例法,李守如果自首,就算不能因禍得福,保命總應該不成問題。然而,李守仍是猶豫不決。黃顯瞟了李守壹眼,冷言道:“以李兄之見,李通此番謀反,勝算幾何?”
李守老實答道:“不知。”
黃顯笑道:“既然李通成敗未可知,則李兄更應自首。李通反王莽,而李兄順王莽,父子異誌而同心,共為李氏而已。李通謀反成功,富貴不可限量,必能光大李氏,則李兄雖死無憾。如李通謀反失敗,李兄依順王莽,大義滅親,朝廷必感念此功,李氏也因而有望保全,不至於合族誅滅也。”
黃顯的思路,類似於基金對沖,旨在將風險降到最低。父子兩人分別下註,兒子賭王莽敗,老爸賭王莽勝,不管王莽是敗是勝,李家都可以從中獲利。李守這才怦然心動,於是聽從黃顯之計,上書請罪。
殊不知,眼下正逢帝國動蕩之時,大事比比皆是,海量奏章湧向王莽的案頭,王莽不可能壹壹看過,只能先挑最為緊急的批閱。李守的奏章,就這麽被積壓下來,連呈給王莽過目的資格都沒有。世事便是如此,在妳看來或許性命攸關,在別人眼中卻根本不值壹提。
李守雖然上了奏章,卻並不知道王莽沒看,他見奏章已呈上數日,王莽卻連壹點反應也沒有,不由得惴惴不安,度日如年。想改主意逃出長安,又怕王莽遲遲不表態,正是意在引蛇出洞,於是越發不敢。
而在宛城李家這邊,並非盡是袁安這樣的義仆,李家也有奸仆,見賣主可以求榮,便向官府告了李通的密。南陽太守甄阜大喜,馬上下令抓捕。李通和李松等人僥幸逃脫,而其余兄弟、門宗共六十四人,皆落入了官府手中。
甄阜緊急上奏朝廷,王莽聞之大怒,將李守投入牢獄。黃顯為死黨開脫道:“李守聞子無狀,不敢逃亡,早已上書自首,歸命宮闕。”王莽怒道:“李守何曾上書?”黃顯道:“壹查便知。”王莽這壹查,還真有,頓時感覺面子十足,於是心情大悅,赦免李守無罪。
黃顯趁熱打鐵道:“臣願押解李守,俱至宛城,曉說李通來降。如不得成功,臣必令李守北向刎首,以謝陛下大恩。”王莽可不傻,讓妳們二人回宛城勸降李通,估計就壹去不回了,於是道:“再理會。”
很快,甄阜又給王莽上了第二道奏章,雲:在李府發現大量兵器糧餉,李通和諸兄弟畏罪逃亡,不知去向。王莽再次大怒,下令捕殺李守及其在長安的家眷,壹個不留。
此時的王莽,已經顧不得自首免罪的慣例,他又新立了規矩:壹個都不寬恕。當年劉崇和劉快的謀反,只是孤立事件,王莽當時政權穩固,有足夠的安全感,所以能夠表現出容忍和大度。今非昔比,帝國上下反賊如麻,王莽的安全感越來越脆弱,越來越迷信以牙還牙、以暴制暴,捕殺李守,正是要恐嚇立威之意。由此也可見出,在帝王獨裁之時,判例法根本不可能成為現實。朕即法律!帝王的個人喜怒,隨時都會改變法律的適用尺度。
黃顯自恃辯才,勸諫王莽,想要救回李守壹家性命。王莽耐心聽完,嘆了口氣,道:“君言甚佳,那就連妳壹起殺吧。”
長安開了殺戒,宛城自然見樣學樣。甄阜將李通兄弟、門宗共六十四人押入宛市,當著無數市民的面,壹壹誅殺,然後焚屍示眾,命官吏拿著燒焦的殘屍,曉諭南陽各地:敢有犯上作亂者,視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