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少年
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
2018-10-1 15:16
【No.1 葬禮】
於是,時光席卷著我們,無可挽回地開始倒流。逆流而上的歲月之舟,不停倒退,進入過去,最終停泊在西漢平帝元始三年。這是壹個初秋的清晨,地點為南陽郡蔡陽縣舂陵鄉。壹切已然發生,我們來此見證。
遠遠傳來的,是那首淒涼的挽歌《蒿裏》,在晨霧中反復吟唱:“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壹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穿越霧靄,緩緩向山上行去。
歌聲停歇下來,送葬的隊伍也停了下來,墓地到了。執紼的小男孩退到壹旁,閃開道路。在壹陣短暫的默哀之後,八條大漢抱著使命必達的信念,走向安置棺槨的馬車。作為職業擡棺者,他們已將擡棺提升為壹門藝術,即使將滿滿壹碗水擱在棺槨上面,壹路上也絕不會灑下半滴。漢子們擡起棺槨,在死者親友的抽泣聲中,在婦人們哭天搶地的拉扯之下,步伐堅定地邁進早已挖好的墓穴,將死者送入另外壹個世界。
棺槨擺放完畢,人群忙碌起來,將金銀珍寶、印綬樂器、車馬生禽等隨葬器物填滿墓坑。然後,泥土像雨點似的落下。墳上堆起了壹座土丘。人群魚貫而上,用力將新土踩踏結實。
時已午後,送葬隊伍徐徐回返,與來時的莊重肅穆不同,氣氛此時已輕松了許多,隊形也變得渙散而隨意,時不時有歡笑聲響起。對大多數出席葬禮的人來說,葬禮結束了,意味著壹樁事了了,他們將重新過回原來的生活,不會因死者的逝去而有任何改變。但對死者的兒子們來說,父親的離世,意味卻是格外深長。
死者的長子劉縯,高大的身軀在人群中顯得異常醒目。父親的辭世,不僅帶給他悲傷,更讓他猛醒。父親這壹死,意味著他在死神面前少了壹道最重要的屏障,或早或晚,他也將像父親那樣死去,埋於地底,永遠地失去呼吸。既然死亡不可逃避,那活著的意義和動力又在哪裏?
劉縯追悼著父親的壹生,在他看來,那是乏善可陳的壹生,做了壹輩子縣令,既無功績,也無名聲,雖然衣食不愁,卻終究只是在麻木而庸碌地混著日子,眼壹閉,壹睜,壹天就過了,眼壹閉,不睜,壹輩子就過了。更可怕的是,他的未來很可能就和他父親壹樣。
壹念及此,劉縯悚然而不甘。他不願意重復父親的命運,不願意像父親那樣,滿足於做壹個縣令,生前在小水坑裏撲騰,動靜不大,死後在小土坑裏長眠,動靜全無。在他看來,這樣的壹生,豈止可悲,簡直就是可恥!既然整個宇宙都是壹頓免費的午餐①,不,更準確地說,是壹頓免費的自助餐,那麽壹旦降臨人世,就意味著妳已經擁有了壹張入場的餐券。而自助餐的意義就在於,重要的不僅是管飽,而且壹定要比別人拿得更多,占有更多,吃不吃得下另說,總之,壹定要值回票價。遙想當年,他的祖先漢高祖劉邦,斬蛇而起,破強秦,誅項羽,壹統四海,君臨九州,溥天之下,莫非我土,率土之濱,莫非我臣,那是何等的氣概,怎樣的風流?從吃自助餐到吃霸王餐,大丈夫固當如是哉!
劉縯正狂想著,壹個小身影跟了上來,舉手牽住劉縯的衣袖,也不說話,只是默默跟著他走。那是他最小的弟弟劉秀,只有九歲,稚氣的臉龐上,既有未幹的淚痕,又有莫名的恐懼。劉縯拍拍劉秀的頭,勉強笑道:“別怕,還有我在。”劉秀點點頭:“我不怕。”頓了頓,仰首對劉縯道:“妳也別怕。”劉縯心中壹陣溫暖,壹時竟說不出話來。
兄弟兩人牽手走著,遠遠看去,壹短壹長,恰好構成壹個互相支撐的人字形狀。不知何時,天空中開始有雨絲揚起。母親在後面喚著劉秀:“上車來。”劉秀聽話地爬上馬車,靠在母親的懷裏。透過車窗,阿父的新墳猶然在望,而在劉秀的眼神之中,卻分明多了壹分和他年齡不符的憂傷。他仿佛已經知道,在這個細雨的黃昏,他的童年永遠地結束了。
【No.2 呼嘯山莊】
葬禮過後,年幼的劉秀便跟隨官居蕭縣令的叔父劉良,來到沛國蕭縣,由劉良撫養,並進入小學讀書。又五年之後,到了公元八年,忽然便有王莽篡位的消息傳來——這壹年,王莽對西漢王朝實施了安樂死,自己登基稱帝,改國號為“新”,是為新朝。
初聞亡國噩耗,劉良望長安而慟哭。他自問無力奪回劉氏失去的江山,而且也缺乏以死殉國的勇氣,但至少有壹件事,卻是勢在必行,那便是棄官掛印。這縣令已經沒法當了,盡管不能為劉氏報仇,但也絕不能給劉氏的仇人當走狗。
劉良於是下令府中收拾行裝,準備歸鄉。夫人勸道:“雖然新皇臨朝,可也沒說要撤妳的官,如此匆忙做甚?”劉良怒道:“這天下已經不是咱劉家的天下了,這官還能是咱劉家的官嗎?”夫人道:“那也等朝廷詔書到了,再走不遲。畢竟,合府上下數十口人,都還指望著老爺的俸祿養活呢。”劉良撂下行裝,不走了,口中卻悻悻罵道:“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矣!”在他看來,他之所以做不了忠臣孝子,全是因為被府中的這些女子和小人拖了後腿。
劉秀在學堂也聽到消息,下學後向劉良求證,得知所傳非虛,不禁大為困惑,正逢當時學到《史記·刺客列傳》刺客列傳,於是脫口便道:“要殺王莽,壹刺客足矣。以天下之大,竟無壹壯士,能取王莽之人頭?”劉良大驚失色,壹把捂住劉秀的嘴巴,斥道:“不得胡說。否則,有滅族之禍。”
總之,在蕭縣縣令的位子上,劉良好歹又賴了兩年。到了公元十年,王莽政權已然穩固,於是頒下詔書,凡是劉氏子孫,壹律雙開,即開除公職,開除爵位,統統貶斥為民。劉良早有心理準備,倒也坦然,印綬交割完畢,便帶領壹家老小返回老家舂陵不提。
對於老家舂陵,劉秀其實並不熟悉。他自幼便隨父親四處遊宦,又跟著叔父劉良在蕭縣生活了七年,從出生到現在,他在舂陵待的時間前後加起來不到壹年,對他來說,老家的壹切都顯得既親近,又陌生。也正因為如此,他反而能以壹個局外人的身份,迅速見出老家的真面目——在舂陵田園牧歌的背後,正醞釀著壹場憤怒和躁狂的風暴,其鋒芒隱隱直指新皇帝王莽。
對普通百姓而言,誰當皇帝並無所謂,反正皇帝不外乎兩種,操蛋的,更操蛋的。廟堂之上的事情,他們這些升鬥小民根本無法關心,也無權關心。他們卑微地活在世間,努力證明著自己渺小的存在,然後匆匆告別人世,仿佛從未出現,卻又永遠消失。他們永遠是沈默的大多數,他們已經打了幾百年醬油,並將繼續再打近兩千年的醬油。
對於王莽篡位,舂陵的劉氏子弟們卻無法如此超然。大而言之,祖宗基業旁落,既是國仇,又是家恨,身為高祖劉邦之後,豈容坐視茍安!小而言之,自王莽篡位以來,他們曾經高貴的皇室血統,便被烙上了恥辱的印記,變得和賤民無異,他們所有的尊嚴、特權,全都在新朝過期作廢,化為烏有。
劉氏的老壹輩們大抵和劉良壹樣,疲怠了,麻木了,不願抗爭,他們以為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漢室氣數已盡,即使沒有王莽,也會出來壹個張莽或者李莽,革漢室的命,另立新朝。而年輕的劉氏子弟們,則對這套辯證唯物主義並不感冒,他們不滿於安穩而乏味的生活,他們渴望再造漢室,重返榮耀,甚至不憚為此而犧牲性命。
革命的風暴隱晦地盤旋在舂陵上空,漸行漸強,直到把舂陵變成壹座呼嘯山莊。而讓劉秀備感意外的則是,這風暴的中心,居然正是他的長兄劉縯。
【No.3 養士】
臨淵恨魚,不如退而結網。王莽篡位之後,作為亡國的王孫,劉縯並沒有作無謂的詛咒,以奪取精神上的勝利,而是大力招攬賓客,開始培植自己的武裝和嫡系。
豢養賓客之風,由來已久。上溯兩百多年,前有戰國四公子,後有秦國呂不韋、嫪毐。及至漢際,此風更盛,上到王公貴族,下到低級官吏,乃至平頭百姓,無不以多招納賓客為榮。
養客者眾,於是便有了爭奪客源的競爭。和那些勢大財雄的王侯豪族比起來,劉縯無疑缺乏競爭力,他要想以弱勝強,只能細分市場,不求天下賓客盡入我彀中,而是先以其中壹類賓客為突破口。
劉縯選中了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亡人和逃犯。亡人和逃犯,或為仇家追殺,或為國家通緝,收留這些人為賓客,無異於惹火上身,弄不好,連主人自己都得跟著搭進去,因此,壹般養客者對這些人總是敬而遠之。
人棄我取,劉縯便先從這群人招攬起。劉縯豢養賓客的目的是什麽?就是為了造反。這群人既然連人都敢殺,難道還怕造反?消息傳開,亡命之徒紛紛來奔,劉縯客無所擇,皆善遇之,不出兩年,麾下便聚集了數百之眾,威震南陽,號為豪傑之首。
看官問了,這天下不是還沒大亂嗎?哪來的這許多殺人之徒?
殺人之徒眾多,固然有殺人者的主觀因素,但更重要的,卻是殺人受到了國家的慫恿和鼓勵。壹個國家,居然會慫恿和鼓勵殺人的發生,聽起來不免難以置信,然而卻是確有其事,問題就出在西漢和新朝的頻繁大赦上:西漢共大赦八十七次,平均兩年半壹次大赦。新朝共大赦九次,平均二十個月壹次大赦。①
換而言之,如果閣下妳殺了人,在西漢只需要逃亡兩年半,在新朝只需要逃亡二十個月,然後便可以跟沒事人似的,壹切重新開始。譬如說閣下妳正在殺人,倘若當場被抓了現行,那算妳倒黴;如果沒有當場被抓,那就好辦了,逃唄。可別說妳逃都懶得逃,妳還是得逃,妳得給官府這個面子,不然,妳殺了人照樣在原籍大搖大擺地晃悠,官府想不抓妳都不好意思。妳這壹逃,自然需要有個落腳的地方,能至少每天管頓飽飯,睡個好覺。嗯,聽說南陽的劉縯不錯,他那府上,號稱是風能進,雨能進,官府不能進。哦,這位仁兄,妳剛剛也殺了人,那好,同去,同去。於是同去。
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是故人君惜赦。後世西蜀偏弱,而諸葛亮以不赦為治,遂能鼎足三分。漢帝與王莽雖不及見此,然《管子》卻早已預警在先:“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久則不勝其禍。”頻繁之大赦,不僅嚴重破壞現存法律,更大大降低了犯罪的風險成本。倘若犯罪的風險成本降低為零,這世界將會變成怎樣?或許正應了王爾德那句著名的戲言:如果所有人都能夠隨便殺人而不用承擔任何後果,壹天之內,人類就將徹底滅絕。
【No.4 原罪】
劉縯當時聲望之隆,由以下細節可見壹斑:在南陽境內,但凡提及劉縯,無人直呼其名,而是習慣性地稱呼其字伯升,以示敬意。至於四方之豪傑,甭管是否真認識劉縯,都是壹口壹個“我的朋友劉伯升”,擺出壹副和劉縯爛熟的樣子,以借光長臉,自擡身價。
然而,不厚道地說,劉縯養客賺來的這點聲望,就和水滸傳中的宋江壹樣,大半還是靠錢砸出來的。劉縯提供給門客的待遇,雖然不可能像戰國四公子那樣奢侈鋪張——平原君之門客,“刀劍室以珠玉飾之”;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躡珠履”——然而數百門客的衣食住行,即使僅僅維持在壹個溫飽水準,其花費也是可想而知。
自父親劉欽死後,劉縯壹家驟然中衰。以中衰之家,養數百賓客,必然是捉襟見肘。然而,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賓客,劉縯壹切以養客為重,對自己則是能省便省,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糲之食,藜藿之羹,自奉之薄,無以復加。劉秀初回舂陵,見了劉縯的生活質量,不免大吃壹驚,販夫走卒都過得比這強呀,於是責問劉縯何必自苦如是。劉縯不想劉秀為家中的經濟狀況擔心,強自掩飾道:“錦衣玉食還不簡單!我所以不為者,乃是效法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以誌亡國之恥。”劉秀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於是信了劉縯。
實在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劉縯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想法賺上壹筆快錢,以解燃眉之急。俗諺曰: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要想發財,最快莫過於經商。什麽,經商來錢還是太慢?那妳還不如去搶了。沒錯,劉縯及其門客正是去搶。他們多的就是暴力,有暴力,當然就要追求暴利。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劉縯等人瞄準的行當便是劫道。至於劫完道之後,順便劫個色什麽的,這種事情咱們並不敢說壹定沒有。劫完道之後,遇見膽敢反抗的,順便捅上那麽幾刀,這種事情咱們也不敢說壹定沒有。
用今天的價值觀來衡量,劉縯及其門客完全應該定性為有組織的黑社會犯罪團夥。然而在當時,像劉縯這樣的強宗豪族,將自己淩駕於法律之上,以暴力強取豪奪、魚肉地方,早已是壹種普遍的社會現象。即便是官府,也只能默認現狀,聽之任之,並不敢多加幹涉。何以如此?如果能有幸采訪到某位官府高層,並且在同意隱去其姓名的前提之下,他將向妳透露:其實,他們也是有苦衷的。
【No.5 官場守則】
首先,要鎮壓劉縯這樣的強宗豪族,勢必動用軍隊不可,而地方政府卻並沒有常備軍隊可以調用。自秦朝廢除郡縣駐軍之後,西漢和新朝在地方上同樣也不設駐軍。倘若地方長官鐵了心要鏟除此類強宗豪族,也有變通之法,那就是征召受訓過的壯丁,臨時組建起壹支軍隊。然而,類似這樣的發兵,必須先請示朝廷,征得朝廷的同意,再由朝廷派使者持虎符前來合符,然後才能行動。如果朝廷未賜虎符而地方長官擅自發兵,此為弄兵之罪,論死。
很顯然,極少有地方長官願意麻煩朝廷,更不敢擅自發兵,從而賠上自己的性命。是以,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選擇武力鎮壓。況且,類似劉縯這樣的強宗豪族,不僅在當地壹手遮天,朝中也往往有人在背後為其撐腰,各種關系盤根錯節,真要想連鍋端掉,只恐怕拔出蘿蔔帶出泥,萬壹惹怒了某位朝中顯貴,最後倒黴的恐怕還是自己。
更為諷刺的是,地方長官並不總是處於主動進攻的狀態,在強宗豪族面前,他們並不擁有理當擁有的權威,相反,他們還要成天提心吊膽,擔心反而遭了強宗豪族的暗算。要知道,強宗豪族豢養的門客當中,不乏冷血刺客,職業殺手之流,在這些人看來,只要能報主人之恩,管妳二千石的太守,還是壹千石的縣令,那都只是壹刀的事而已。①
正是由於以上重重顧慮,各級地方官員壹般都會息事寧人,默認強宗豪族的特殊地位,彼此相安無事,豪族的歸豪族,官府的歸官府。至於由強宗豪族引發的民憤和冤情,只要未曾驚動長安,那便葫蘆僧判斷葫蘆案,是非曲直不管。
妳得琢磨這些地方官員的心態。他們就好比是壹間上市公司,根本不在乎真實業績,只要交出的報表好看就足夠了。這些官員們的報表,在那時被稱做“計書”,由自己填寫,在每年歲末,壹級級地往上奏報,縣奏報給郡,郡奏報給朝廷,匯報壹年來自己轄區裏的租賦、刑獄、選舉等情況。而朝廷對他們的政績考核,也主要便依據這份計書。是以,即使轄區內民不聊生,盜賊群起,到了計書上,照樣是歌舞升平、五谷豐登。縣欺其郡,郡欺朝廷,成為當時的政壇壹景。
只要動動筆桿子,寫出壹份花團錦簇的計書,便可以仕途升遷,飛黃騰達,試問,又有哪位官員會真的費盡心力去為民除害、造福壹方?民諺曰:“力戰鬥,不如巧為奏。”道出的正是這些官員們的普遍心聲。
話說回來,對豪族而言,不管怎樣,官畢竟是官,代表著朝廷的臉面,除非實在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否則他們也不會真去刺殺壹位朝廷命官。他們也不是傻瓜,物種容易滅絕,可貪官妳殺得完嗎?殺了壹個,朝廷再派壹個,再殺再派,他媽的累死妳為止。
既然地方長官已經容忍了強宗豪族,強宗豪族當然也識趣地投桃報李,以各種方式向長官們表示敬意。於是,經常便有某位官員忽然發現自己的案上多了許多熟悉的金玉,床上多了幾位陌生的美女。英雄不問出處,壹律笑納,從此,豪族的便是官府的,官府的便是豪族的。
這種豪族和官府的勾結交易,早在西漢初期便已開始,西漢末年越演越烈,等到了新朝,這種交易更是到了公開化的程度。
何其愈下邪?說起來,還得感謝新朝皇帝王莽的空前壯舉——上自公侯,下至小吏,壹律停發工資俸祿。②
王莽是壹個天真的老頭,他太高估了手下這批人的思想覺悟。他想不明白的是,這些官員,個個都是嚴格挑選出來的,要麽是孝廉出身,孝子廉吏,人品不消多說;要麽是太學生出身,飽讀聖賢之書,牢記禮義廉恥;要麽是權貴之後,根正苗紅,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錢。可就是這些人,怎麽會壹旦權力在手,就無恥地墮落到貪汙受賄、搜刮地方呢?
須不知,肚腹易飽,欲壑難填。縱使高薪養廉,尚且並不可靠,更何況薪水索性低到沒有。結果不難想象,史冊已有明文:“天下吏以不得俸祿,並為奸利,擾亂州郡,貨賂為市,侵漁百姓。郡尹縣宰家累千金。”
當無數人義無反顧地壹頭鉆進錢眼之時,總還是有人在仰望星空,壯懷激烈。偌大的江山,終歸殘存著幾位特立獨行的酷吏能吏,將果斷出擊,整治豪族。而其中的兩人,數年後調任到了南陽,要拿劉縯開刀試手,此乃後話,且按下不表。
總之,我們可以看到,在地方上,中央政府的權力已然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以暴力和財力為後盾的強宗豪族。數年之後,群雄紛起,豪族爭霸,而王莽那貌似強大無比的中央政府,在這種攻擊之下,很快就變得不堪壹擊。
《易》雲:“履霜,堅冰至。”誠不虛也。
【No.6 家族中人】
且說劉縯開府養客,威震南陽,很是給劉氏家族長了不少臉,然而,對於劉縯的所作所為,家族中人的看法卻分化為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家族中的年輕人,如劉稷、劉嘉、劉賜、劉祉、劉玄、劉終、劉順之輩,在劉縯身上看到了改變現狀、重興劉氏的希望,因而紛紛向劉縯靠攏,奉劉縯為精神領袖。至於家族中的老壹輩人,對劉縯的態度則相對曖昧和復雜許多。
魯迅先生寫道:“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嗎,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曾經高高在上的劉氏家族,隨著王莽的篡位,跌落成普通百姓,在這期間,也很是體會到了官場的變臉、世態之炎涼。當劉姓還是國姓的時候,阿諛奉承的是這批官員。現在劉姓成了平民,幸災樂禍而至於落井下石的,同樣還是這批官員,以痛打落水狗之精神,對失勢劉氏百般欺壓蹂躪。
幸而家族中出了劉縯這麽位狠角色,南陽官府尚不敢太過放肆。比起其他地方的劉氏家族來,舂陵劉氏的日子還算好過。因此,為家族的暫時利益計,老壹輩人對劉縯不乏感激;但為家族的長遠利益計,他們卻又不免憂心忡忡。劉縯養這許多門客,其心路人皆知,分明是意在造反,而劉縯壹旦造反,整個劉氏家族勢必將被他連帶拖入深淵。
在這兩難境地,老壹輩人矛盾著,計算著,沈默著。
劉良剛回舂陵,聽聞劉縯的諸般行徑,勃然大怒,這不是把劉氏往絕路上推嗎?別人都袖手旁觀,我這個親叔父可不能放任不管,找到劉縯,劈頭便問:“劉伯升,妳為什麽還不懺悔?”
劉縯不敢頂撞親叔父,只能“嘿嘿”傻笑兩聲,結結巴巴說道:“咦——至於——嗚呼——我日——”說完轉身就逃。
劉良又氣又惱,他還有壹肚子道理沒來得及講呢,脫下鞋來,沖劉縯的背影狠狠扔去,沒打著,劉縯早已消失不見。劉良並不急著撿回鞋來,他就那麽金雞獨立著,好不容易等到壹位小朋友經過,便大吼道:“孺子,取履來!”小朋友欲毆之,又自忖不是對手,強忍,取鞋來歸。劉良再道:“履我!”小朋友只得又跪下,乖乖為劉良將鞋穿上。劉良這才得勝似的背起雙手,往家走去,壹邊喃喃自語:“破我家者,必伯升也!”
【No.7 冠禮】
“少年人哪,妳在幼年時當快樂。在幼年的日子,使妳的心歡暢,行妳心所願行的,看妳眼所愛看的。”回舂陵之後,劉秀過的正是這般隨心所欲的日子。對這位劉家三少爺,劉縯的門客自然格外奉承,劉秀所到之處,前呼後擁,鞍前馬後皆有人小心伺候,對於少年的虛榮心來說,幾無比這更大的滿足。在這青春躁動期,劉秀除了長身體之外,也實在無正事可做,只是成日價鬥雞走馬,遊俠浪蕩。而長兄劉縯,對劉秀的荒唐也是不聞不問,既不督促他求上進,也不強迫他取功名,害得劉秀每當午夜夢回之時,總會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麽不治之癥,來日無多,所以老哥劉縯才會對他壹味姑息縱容,隨他逍遙快活。
季節輪替之間,四年彈指而過,劉秀到了二十歲,按照習俗行完冠禮,劉縯鄭重地將劉秀叫到院中。
遼闊的院落,在夕陽中壹片靜寂,百年古柏樹下,兄弟兩人相對而立。在外人眼中,劉縯是須仰望的大英雄,而在劉秀眼中,劉縯卻始終是可親近的好長兄。然而,今天的劉縯,卻不怒而威,神情空前嚴肅,劉秀從未見過劉縯這樣對他,壹時間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劉縯看著劉秀,正色道:“行完冠禮,妳就是成人了。”
劉秀點點頭:“我知道。”劉縯搖頭道:“不,妳不知道。”說完,扔給劉秀壹把鐵鍬,指著腳下,“挖。”
劉秀提鍬而挖,入地三尺,忽有金石之聲,再扒開壹看,頓時滿目金光燦爛。劉秀長這麽大,從未見過這麽多金子,壹時呆了。
劉縯道:“這壹百金,自阿父死後,壹直埋於此地,就等著妳成人的這壹天,交到妳的手上。”
劉秀木然而立,雙眼有不速之淚。誰說劉縯不管他,這百金便是劉縯早早為他備下的成人禮。十壹年來,劉縯壹個子兒也沒動過,即使是在家中最艱難的時候,而那是怎樣的艱難!有這百金,劉縯能多養多少賓客,又能少受多少辛酸,而他竟能忍住,自始至終分毫不取。劉秀默默拭淚,良久方道:“我不能要。”
劉縯道:“要,是妳的。不要,還是妳的。”說完又道:“此前,我都由著妳,隨妳所好。如今妳已成人,不能再壹味貪圖玩耍,我身為長兄,也要負起督導之責。妳現在有兩個選擇,壹是用這些錢入太學讀書,壹是用這些錢娶壹門親事,妳自己選。”
仿佛孩子,突然被逐出天堂,推入冷酷而現實的人間,劉秀難掩失落。然而回不去了,這道成人的坎,不管妳願不願意,妳都得邁。劉縯說得沒錯,要麽進太學讀書,要麽娶妻成家,這都是成年人該幹的事情,而他劉秀,已經在今天正式成人!
劉縯本以為劉秀壹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太學,見劉秀久久不答,忍不住調笑道:“如此舉棋不定,怎麽,莫非妳已有了中意的姑娘?”劉秀臉壹紅,劉縯見狀大樂,緊追不舍道:“說,誰家的閨女?居然瞞得連我都不知道。”
劉秀臉越發地紅,劉縯逼問再三,劉秀這才輕聲答道:“別說是妳,就連對方,也還蒙在鼓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