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西京東都
嗜血的皇冠 by 曹三公子
2018-10-1 15:16
【No.1 長安之喪】
且先按下劉秀不表,再來關註更始皇帝劉玄。
劉玄自從被張卬等人趕出長安之後,便開始變得出離憤怒。
他本可以逃回南陽,積蓄力量,等待東山再起,然而他偏不。
從現在開始,他要做壹個有骨氣、有尊嚴的皇帝。
他壹定要打回長安去。他是皇帝,長安是都城,皇帝連都城都丟了,那還叫什麽皇帝?
他現在能夠指揮的,只剩下李松和趙萌的兩支部隊。這是他最後的賭註,而他決定孤註壹擲,向盤踞長安的張卬、王匡、廖湛、胡殷發起進攻。
張卬等人從前就沒怕過劉玄,現在自然更加不會怕。
長安城下,戰火再起。
從公元二十五年八月月初到九月月中,歷經壹個多月的攻城苦戰,劉玄終於趕走張卬等人,奪回長安。
而這壹戰,儼然已是他最後的輝煌。
張卬等人逃出長安之後,二話沒說,直接投降赤眉軍,然後領著赤眉軍再來進攻長安。
劉玄命李松出城迎戰。李松大敗,部下死者二千余人,本人也被活捉,淪為赤眉軍的階下囚。
李松之弟李況時任城門校尉,主管長安各城門防禦。赤眉軍命人通知李況,只要打開城門,便可饒李松壹命。李況見大勢已去,加之救兄心切,於是大開城門,迎入赤眉軍。
赤眉軍壹入長安,劉玄手下將相皆降,唯獨丞相曹竟拒不投降。老夫子握慣毛筆的手,第壹次拿起了劍,與赤眉軍力戰而死,成為更始朝廷唯壹的殉國者。
劉玄得知赤眉軍入城,倉皇之下,單騎逃亡,從廚城門出,諸宮女在劉玄身後連聲大呼道:“陛下,下馬謝城!”
南唐後主李煜去國之詞《破陣子》曰:“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東坡兄批曰:“人君失國,江山淪喪,當慟哭於廟門之外,謝其民而後行,豈能還有心情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
失國之君,拜別都城而後亡去,蓋乃禮節。劉玄這是第二回逃離長安。上壹回,沒人要求他行禮,因為大家相信他還能殺回來。這壹回,宮女們卻要求他行禮,因為她們知道,劉玄這回大概壹去不能復返了,他已經沒有本錢再殺回來,他的江山已經丟了。
雖是逃命之際,性命攸關,劉玄卻也不得不下馬,向長安城三拜,然後上馬,揚鞭急馳,消失於壹片蒼茫之中。
至於這些被劉玄撇下的壹千多名宮女,結局則極其悲壯。劉玄逃亡之後,這些年輕而美麗的姑娘,便將自己幽閉在宮殿之內,與世隔絕,鮮衣盛妝,擊鼓歌舞,壹如往常。然而糧食很快斷絕,只能靠挖院子中的蘆菔根,或在池塘捕魚,勉強果腹維生。不斷有餓死者,則就地埋於宮中。後來新任皇帝劉盆子偶然闖入,宮女向劉盆子叩頭喊餓,劉盆子命中黃門送米,每人數鬥。再後來,劉盆子跟著赤眉軍跑路,宮女們斷了糧食,悉數餓死,竟無壹人離宮。
劉玄再次逃出長安,乃是本年九月之事。遠在河北的劉秀,稱帝已三月有余,聞知此事,特地頒下詔書,封劉玄為淮陽王,有敢殺害劉玄者,罪同大逆,誅其三族。有將劉玄平安送來河北者,加封列侯。
坦率來講,劉秀這道詔書只為收買人心,於劉玄本人則毫無意義。劉秀倘若真有誠意要救劉玄,他完全可以命令鄧禹加速向長安進軍,然而事實卻是,除了詔書的這壹紙空文之外,劉秀並沒有采取任何實質性的行動。
口惠而實不至,最是可恨!
【No.2 天子之降】
再說劉盆子的大哥劉恭,壹直留在劉玄身邊擔任侍中。自從赤眉軍立劉盆子為皇帝之後,劉恭套上枷鎖,主動來到監獄,坐牢待罪。沒人攔他,然而也沒人理他。等到劉恭聽說劉玄敗走長安,便又走出監獄,打算追隨劉玄。這回同樣沒人攔他,然而也沒人理他。長安的監獄,還真是形同兒戲。
劉恭出獄,在城中碰見定陶王劉祉,兩人結伴而行,追出長安百裏,便看見劉玄壹人壹馬,正徘徊在渭水之濱。
堂堂的壹代天子,如今已成了孤家寡人。
劉玄見了劉祉、劉恭,苦笑道:“事已至此,我有何顏面再見二卿!”說完,便要投河自盡。劉祉、劉恭二人見劉玄早不投河,晚不投河,偏偏見了他們二人便要投河,便知劉玄只是演戲,並無死意,於是苦苦勸住。
三人相顧無言,天下雖大,卻已無容身之處。正惆悵間,壹隊騎兵呼嘯而至,轉瞬之間,已將三人團團圍住。
劉玄暗叫壹聲“我命休矣”,卻見領頭軍官滾鞍下馬,向他倒頭而拜,口中大呼:“右輔都尉嚴本,護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劉玄聞言,不禁又驚又喜。
嚴本這樣的小官,劉玄以前根本不會放在眼裏。然而,在此時劉玄的眼中,嚴本就是他的救世主,遠比三公九卿之輩管用。
最關鍵的是,嚴本手中有兵。
如今這世道,只有兵才是唯壹的硬通貨。
劉玄扶起嚴本,慰勞有加,問嚴本道:“妳有多少兵?”
嚴本答道:“壹萬余人。”
劉玄大喜道:“壹萬余人,足可再戰。”
嚴本搖頭道:“赤眉軍眾三十余萬,末將這點人馬,壹戰必亡,恐不能行。”
嚴本拒不肯戰,劉玄也不敢強求,改口又道:“宛王劉賜、西平王李通、鄧王王常皆在南陽,擁眾不下十萬。只要妳能護送我回南陽,我即刻封妳為大將軍。”
嚴本還是搖頭,道:“末將麾下,皆關中子弟,恐不能隨陛下遠行。”
劉玄看出來了,嚴本根本就沒打算聽他的命令,所謂的護駕,多半沒安好心。劉玄於是道:“朕將東歸南陽,嚴都尉既然無意護駕,不如就此別過。”
嚴本再次搖頭道:“末將恐怕也不能放陛下走。”
劉玄驚道:“為何不能?”
嚴本道:“末將放走陛下,赤眉軍怪罪下來,末將只怕人頭難保。”
劉玄明白了,他已經成了嚴本的人質,成了嚴本借以向赤眉軍獻媚的資本。
嚴本又道:“赤眉軍已經下書,陛下只要投降,可以封陛下為長沙王。二十天內,陛下不降,則格殺勿論。陛下何去何從,想來不需要末將多言。”
劉玄閉目長嘆。他心裏清楚,即使他拒絕投降,嚴本照樣會把他交到赤眉軍手上。無奈之下,劉玄只得遣劉恭向赤眉軍請降。赤眉軍命右大司馬謝祿前來,迎劉玄入長安。
十月初冬,劉玄重返長樂宮,回到他曾經的宮殿。只不過這壹次,他不再坐在高高的皇帝寶座,而是光著膀子,跪在階下,膝行向前,獻上傳國玉璽,向赤眉軍謝罪投降。
劉玄瑟瑟發抖,半是凍的,半是怕的。
代替劉玄坐在皇帝寶座上的,是十五歲的劉盆子。劉盆子接過傳國玉璽,心不在焉地摩挲著。這方足以顛倒眾生、血流成河的玉璽,從秦始皇開始壹直傳到現在,代表著帝國最高權力的玉璽,在劉盆子看來,卻只不過是壹塊最普通不過的石頭,甚至,妳只須要拿幾塊糖果,就可以從他手裏輕易把傳國玉璽換走。
赤眉軍眾將聚集殿中,大呼小叫,爭論著該如何處置劉玄。張卬提議:“不如剁了吧。”瞬即引來壹片附和聲:“嗯,剁了好。”
樊崇於是下令,將劉玄拉出大殿,當庭斬首。
劉玄投降,劉恭和謝祿算是保人。如今見赤眉軍翻臉不認賬,劉恭和謝祿盡保人之責,據理力爭,為劉玄請命。樊崇不聽,下令即刻行刑。
兩位力士拽起劉玄,向大殿外拖去。
劉玄早已失去了所有勇氣,如同壹只待宰的小雞,任由力士拖著,毫無反抗之意。
劉恭大急,追出殿外,攔在力士身前,拔劍大呼道:“諸公不顧天下人恥笑,出爾反爾,臣請先死。”說完便要自刎。
赤眉軍嬉笑著,並不阻攔,權當熱鬧看。皇帝寶座上的劉盆子卻同胞情深,見長兄要自殺,連忙扔下傳國玉璽,跑出大殿,抱住劉恭,大哭道:“長兄若死,我也不敢獨活。”
樊崇等人畢竟不是政治人物,容易沖動,也容易感動。他們要殺劉玄,只不過是壹時沖動,如今見劉盆子和劉恭兄弟情深,不免又是壹陣感動,於是又下令赦免劉玄,封為畏威侯。
劉恭不依不饒,力爭道:“諸公許諾封劉玄為長沙王,此事天下皆知,臣敢請諸公踐前約。”
樊崇等人合計壹番,覺得侯和王反正也沒什麽區別,不如索性大方到底,落壹個信守承諾的美名。樊崇於是道:“既然如此,那便封劉聖公為長沙王,在右大司馬謝祿麾下牧馬。”
劉恭再爭道:“劉聖公既已為王,豈有牧馬之理?”
樊崇指了指劉盆子,大笑道:“咱們的皇帝還放牛呢,壹個區區的長沙王,憑什麽就不能牧馬?”
劉盆子看了看大哥劉恭,不無慚愧地說道:“我就喜歡放牛。”
劉玄只求活命,趕緊在壹旁賠笑道:“我也喜歡牧馬呢。”
劉恭無可奈何,不敢再爭。
【No.3 劉玄之亡】
赤眉軍攻克都城長安,又迫降更始皇帝劉玄,於是誌得意滿,以為天下大定,各首領每日高聚,飲酒爭功,喧嘩吵鬧,爭到激烈之處,更是拔劍亂砍。
赤眉軍首領如此,部下更是無法無天,虜暴吏民,魚肉百姓,比綠林軍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安政權易主,三輔郡縣營長也是見風使舵,轉而向赤眉軍新政權獻媚表忠,紛紛遣使前往長安,貢納錢糧珍寶,然而還沒入長安城,早被赤眉軍兵士搶了個精光。使者被搶之後,無不壹頭霧水,這本來就是白送給妳們的呀,用得著搶嗎?
殊不知,對赤眉軍將士來說,搶劫並非壹種愛好,而是早已成為壹種生活習慣,他們才不相信這世上居然會有人白給他們東西。他們當慣了弱者,而在弱者的世界裏,從來是只有他們白給別人東西的。
再說劉玄被赤眉軍封為長沙王,歸謝祿監管,主要從事牧馬工作。謝祿對待劉玄還算厚道,並沒有剝奪劉玄的人身自由,劉玄的支持者如故人賓客之類前來求見劉玄,謝祿也大體照準,允許劉玄與其會面。劉玄的這些支持者們不甘於劉玄之失敗,打算趁機劫持劉玄逃亡,復辟更始政權,計劃敗露,皆被赤眉軍投入牢中。
此事過後,謝祿從此隔離劉玄,禁止其再與外界接觸。
張卬是劉玄的手下叛將,也是劉玄最恨之入骨的人。劉玄壹日不死,張卬壹日不敢安枕。張卬面見謝祿,挑撥道:“劉玄的故人賓客雖然未能劫走劉玄,但想要劫走劉玄之人,所在眾多。三輔郡縣不滿朝廷,怨聲載道,都想救走劉玄,重新擁立他為皇帝。劉玄現在歸妳監管,萬壹劉玄在妳手裏丟了,妳如何向各位首領交代?”
謝祿問道:“以張兄之見,該如何是好?”
張卬手掌下斬,道:“與其日防夜防,不如壹了百了。”
此時的劉玄,確實像是壹個燙手山芋,既怕賊偷,更怕賊惦記,的確還是殺了幹凈。謝祿沈默良久,嘆道:“恐怕也只好如此了。”
本年十二月的壹天,劉玄照例在長安城外的草場牧馬。馬兒三五成群,慢悠悠地吃著草,劉玄攏著破棉衣,蹲在草地上,有壹搭沒壹搭地想著心事。幾個月前,他還是牧民的天子,如今卻搖身壹變,淪為牧馬的草民。對此,他倒也並不感到特別的失落,他的天子之位,本來就是撿來的,丟了也無甚可惜,重要的是他還活著,出完上氣,仍有下氣。
他甚至已經喜歡上了現在這種簡單平凡的生活,北風寒冷,樹木雕零,壹切都在嚴格地按照自然規律運行,他廝守著幸存的自己,覺得踏實和安穩。
遠處走來幾個巡邏的兵士,劉玄向他們揮手示意,兵士們也友好地揮手還禮,並且搖晃著手上的繩索,向他慢慢走了過來。
劉玄突感不妙,撒腿便跑。兵士們也不著急,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追著。
寬闊的草場,遠非腳步所能丈量。無盡的空曠,越跑越是絕望。
劉玄跑累了,實在是跑不動了,便坐了下來。兵士們圍住劉玄,幾乎是充滿懇求地說道:“接著跑吧!”劉玄喘著氣,答道:“跑不動了,不跑了。”
兵士們也就沈默了下來,將繩索套在了劉玄的脖子上,然後逐漸用力勒緊。馬兒們瞪大眼睛,看著劉玄蹬腿掙紮,還以為又是人類所玩的某種無聊遊戲,於是又冷漠地埋下頭去,繼續吃起它們的草。
劉玄的掙紮並未持續多久,很快便安靜下來,軟綿綿倒在地上。兵士們接著又勒了壹陣繩索,見劉玄仍是毫無動靜,於是松開了手,沈默地離去。
稱帝兩年零十個月的更始皇帝劉玄,就這樣暴屍荒野,和他壹起被葬送的,則是壹度無限接近統壹中國的更始政權。
當夜,劉恭悄然潛入牧場,為劉玄收屍,秘密掩埋。劉秀聞而感傷,鄧禹光復長安之後,劉秀特命鄧禹以王侯之禮,將劉玄改葬於漢文帝陵寢之旁。
劉玄身後留下三子——劉求、劉歆、劉鯉。第二年,三子和其母投奔劉秀,等於代表他們老爸承認了劉秀的政權。劉秀封劉求為襄邑侯,劉歆為穀孰侯,劉鯉為壽光侯,皆傳於後世。
當然,這些都已是後話不提。
【No.4 定都洛陽】
且說劉玄慘淡謝幕,就此退出歷史舞臺,作為壹個過渡性的皇帝,他的使命已經終止。而真正的真龍天子劉秀,則正以君臨天下之勢,壹步步開創著屬於他的歷史。
公元二十五年六月,劉秀稱帝之後,鑒於河北全境已基本平定,暫無後顧之憂,於是將大部分兵力抽調而出,渡過黃河,開始挺進中原。
此時劉秀的戰略部署,主要圍繞洛陽城而展開。
先是掃蕩洛陽外圍。
洛陽之東的潁川、汝南二郡,由劉秀年僅二十壹歲的族叔劉茂割據。劉秀遣使招降劉茂,劉茂年輕氣盛,又自負麾下擁眾十余萬人,很不給劉秀面子,不從。
不從,那就打到妳從為止。
同年八月,劉秀大軍調度完畢,命驃騎大將軍景丹、建威大將軍耿弇、強弩將軍陳俊聯兵討伐劉茂。兩軍交戰,劉茂大敗,不得已而降。劉秀召劉茂入河內,封為中山王,留於身邊。劉茂的部隊則就地收編,歸耿弇等人統領。
降伏劉茂之後,東方最大的威脅,則為劉永。
劉永,梁孝王劉武(漢文帝次子、漢景帝之弟)八世孫,其父劉立為末代梁王,為王莽所殺。更始帝劉玄登基之後,復封劉永為梁王,以睢陽為都城。
依照宗法制度,劉永的皇室血統遠比劉玄和劉秀優越。劉玄和劉秀為漢景帝之後,劉永為漢文帝之後,在這方面,劉永處於劣勢。但劉玄和劉秀的四世祖劉買只是侯爵,到祖父輩時連侯爵也沒有了,雖然尚有官職,事實上已經成為平民,而劉永卻世代襲封梁王,王室血統壹脈相承,在這方面,則是劉永處於絕對優勢。
劉永自恃血統高貴,早有不臣之心。更始帝劉玄入都長安,四方政亂,劉永趁勢起兵,以二弟劉防為輔國大將軍,三弟劉少公為禦史大夫,廣招豪傑,分封將帥,攻下齊陰、山陰、沛、楚、淮陽、汝南,凡得二十八城。
東海人董憲割據東海郡,張步盤踞齊地,劉永又招安二人,拜董憲為翼漢大將軍、張步為輔漢大將軍。自此,劉永的勢力已經橫跨兗州、豫州、青州、徐州,統壹著帝國的東部。
無論所控制的疆域還是所統治的人口,此時的劉永,都可以說比劉秀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劉秀並不敢貿然和劉永正面開戰,而是以防禦為主,命耿弇、陳俊領軍駐紮於五社津,全力防備劉永可能發動的襲擊。
至此,劉秀終於得以專心進攻洛陽。
自本年六月開始,馮異便已經開始包圍洛陽,卻始終不能攻克。本年八月,劉秀集中了所有能夠調動的兵力,由大司馬吳漢、大司空王梁、建義大將軍朱祐、右將軍萬修、執金吾賈復、驍騎將軍劉植、楊化將軍堅鐔、積射將軍侯進、祭遵、王霸十位將軍統領,加入馮異的攻城之戰,務求將洛陽壹舉拿下。
劉秀本人則移駕河陽城,與洛陽壹河之隔,親自督戰。
關於吳漢榮升大司馬,有必要在此補述壹筆。
劉秀稱帝之後,在人事安排上,最受矚目的自然是三公(大司馬、大司徒、大司空)人選。
劉秀將大司徒壹職給了鄧禹。鄧禹功勛卓著,最得劉秀信任,又和劉秀是太學同窗,由他擔任大司徒,可謂實至名歸,諸將也都服氣。
至於大司空壹職,劉秀給了王梁,只因為《赤伏符》中的壹句話:“王梁主衛作玄武”。說起來,王梁名氣不大,功勞也不大,就因為壹句讖文,就能位列三公,在諸將之上。對此,諸將自然都不服氣,然而劉秀堅持己見,再加上大司空畢竟是三公之末,諸將想想也就忍了。
三公之首大司馬,劉秀打算封給平狄將軍孫鹹,同樣是因為讖文的緣故。這下諸將都炸開了鍋,公然抗議。大司馬官職最尊,是除了皇帝之外的二號人物,論威望和功勞,孫鹹比王梁還要不如,大司馬之位,什麽時候輪得到他?!
諸將的反應如此強烈,劉秀雖然貴為皇帝,卻也不敢壹意孤行。無奈之下,只能改獨裁為民主,命諸將推舉合適人選。諸將推選出景丹和吳漢二人,論威望,景丹最高;論功勞,吳漢最大。而在二人背後,各有壹大批支持者,互不相讓。
按西漢舊制,大司馬通常兼任驃騎將軍,劉秀於是拜吳漢為大司馬,拜景丹為驃騎大將軍,這才平息紛爭,皆大歡喜。
再回到洛陽的攻城之戰。老實說,攻城並非劉秀部隊的強項。此前在河北,劉秀的部隊並沒有留下任何值得自豪的攻城戰績。河北的兩大名城——巨鹿和邯鄲,劉秀都打得極其艱難,而且最終也並非靠武力拿下——巨鹿是主動投降,邯鄲則是因為城內叛變。
劉秀的部隊,對付巨鹿和邯鄲尚且吃力,而洛陽城防之堅固,更遠在巨鹿和邯鄲之上,再加上洛陽守將朱鮪手中尚有十余萬人的軍隊,盡管劉秀在洛陽城下幾乎投入了其全部兵力,卻依然只能是壹籌莫展。
撼山易,撼洛陽城難!
大軍屯於堅城之下,歷來為兵家大忌。好在,洛陽外圍早已掃清,在可見的未來,洛陽並不會有任何援兵。而且,糧草輜重也供應充足,被劉秀倚為蕭何的河內太守寇恂不負所望,後勤保障極為得力,前後制箭百余萬支,收谷四百萬斛,養馬兩千匹,源源不斷供給軍中。
到了十月,攻城還是毫無進展,而且看樣子,未來幾個月內也很難有大的進展。洛陽城中糧食充足,足夠堅守壹年有余,難道接下來的壹年光陰,都得耗在這該死的洛陽城下不成?
久攻不下,希望也無,軍中士氣日益低落,就連各位將領,也都在心中開始暗暗埋怨劉秀。
想當初,李軼鎮守洛陽之時,已經有意歸降,將洛陽城白白奉上,然而劉秀倒好,故意泄露李軼的降書,害得李軼被朱鮪所殺,也害得他們大家如今被困在這洛陽城下,成天作無用之攻。
事到如今,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勸降朱鮪,讓洛陽城不戰而下。
然而,最好的辦法,也是最不可能實現的辦法。
諸將無不深知,對劉秀而言,攻洛陽不僅是公事,更是私仇。鎮守洛陽的朱鮪,正是殺害劉秀長兄劉縯的頭號元兇。
因此,盡管勸降朱鮪是眼下的最佳方案,乃至於是唯壹可行的方案,諸將卻也只能裝聾作啞,誰也不敢先吭聲。
劉秀隔河督戰,見洛陽戰事膠著,久無進展,也是焦慮不安,召群臣而議。群臣默默,唯獨廷尉岑彭長身而起,高聲道:“臣有壹言,敢進。”
劉秀道:“講。”
岑彭道:“臣曾在朱鮪麾下任校尉,與朱鮪頗為相熟。請陛下恩準,許臣前往洛陽,勸朱鮪歸降。”
群臣聞言色變。岑彭啊岑彭,這話妳也敢講!妳這是叫劉秀饒了他的殺兄仇人,不僅饒,而且還要奉其為座上之賓,難道妳不知道劉秀和他長兄劉縯的感情之深?難道妳不知道劉秀對朱鮪的切齒之恨?
劉秀也是微微壹怔,沈聲道:“廷尉何出此言?”
岑彭毫無懼色,高聲又道:“記得李軼死時,陛下曾經說過,陛下絕不原諒李軼,但可以原諒朱鮪。不知這話陛下是否還記得?”
劉秀點點頭,道:“我確實這麽說過。”
岑彭再道:“前方諸將,忠心耿耿,知道朱鮪曾殺陛下長兄,因此都不敢提議勸降,唯恐陛下震怒。既然不敢勸降,於是只得強攻,接連數月,傷亡慘重,而洛陽城卻毫發無動。臣鬥膽以為,勸降朱鮪,雖然有違春秋復仇之義,但卻利在天下,功在社稷。”
劉秀面色壹動,道:“講下去!”
岑彭再道:“朱鮪若降,非但無數將士性命得以保全,洛陽名城也能得保完璧。倘若壹味強攻,傷亡可能越發慘重,將士性命,喪生城下,不亦傷哉!倘若朱鮪見城將破,絕望之余,也效法紂王焚朝歌,項羽焚鹹陽,將洛陽城付諸壹炬。千年名都,就此塗炭,化為瓦礫,不亦惜哉!願陛下三思。”
劉秀默然而嘆,道:“諸將只知揣摩我的心思,可謂小忠。廷尉心系天下,乃為大忠!”於是令岑彭前往洛陽勸降。
岑彭到得洛陽,命攻城部隊後退百丈,獨自打馬來到城前,高喊朱鮪答話。朱鮪登上城頭,見了岑彭,也是又驚又喜。故人重逢,免不了好壹陣寒暄,問候彼此的老母以及全家不提。
唾沫落定,岑彭直切主題,道:“岑某此來,敢問朱兄壹句,今日宇內,將是誰人天下?”
朱鮪在城頭默然不答。
岑彭又道:“劉文叔受命於天,平定燕、趙,盡有幽、冀之地,百姓歸心,賢俊雲集。天下之事,大局已定,誰可阻攔?劉玄業已敗亡,朱兄固守孤城,又為誰而守?今大軍兵臨城下,洛陽早晚必破,朱兄何不自謀,順天意而歸降?”
朱鮪答道:“岑兄遠道賜教,朱某深感。朱某死罪有二:壹者,害大司徒劉縯;二者,阻撓劉秀入河北。有此二罪,雖降必死,故不敢降。”
岑彭聽出來了,朱鮪口口聲聲不敢降,意思其實便是很想降啊很想降,關鍵要看劉秀開出的條件怎樣。岑彭並不知道劉秀的底牌,不敢貿然許諾,急歸河陽,再向劉秀當面請示。
劉秀聽聞朱鮪已有降意,大喜,親筆修書壹封,曰:
〖夫建大事者,不計小怨。今若降,官爵可保,況誅罰乎?河水在此,朕不食言。〗
岑彭攜書,片刻不敢耽擱,趕回洛陽,射書入城中。
朱鮪覽書,仰天長嘆。
所謂“河水在此,朕不食言”,語出《尚書·湯誓》,原文為:“爾尚輔予壹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乃商湯伐夏誓師之語。劉秀在長安太學之時,攻讀的就是尚書專業,此壹典故,自然是信手拈來。
朱鮪將書遍示麾下諸將,道:“此誠帝王之語也,天命真在劉秀之手。我將降也。”諸將道:“任憑大司馬做主。”
朱鮪登城,從城頭放下壹根繩索,對岑彭道:“岑兄果有誠意,可乘此索而上,入城見我。”岑彭毫不遲疑,抓起繩索,便要爬城而上。朱鮪見岑彭竟敢孤身入城,將性命交到自己手上,當下再無懷疑,止住岑彭,道:“特相試耳,岑兄請回,朱某願降。”
朱鮪生性謹慎,出城之前,又吩咐諸將道:“堅守待我。我若回不來,諸君可領大兵突圍,歸郾王尹尊。”吩咐完畢,這才將自己捆縛妥當,輕騎出城,向岑彭投降。
岑彭領著朱鮪,急奔河陽,面詣劉秀。劉秀見朱鮪孤身而來,早知其意,親手為朱鮪解去捆縛,再三慰勉,當夜便讓岑彭再將朱鮪送回洛陽。
這麽壹趟下來,朱鮪終於徹底放心,壹回洛陽城,便大開城門,率其眾出降。
岑彭勸降朱鮪,使得千年名都洛陽幸免戰火,也為洛陽多延了將近兩百年的陽壽,然而和中國其余的都城壹樣,洛陽終究還是沒能保住。東漢末年,董卓壹把大火,將洛陽城徹底燒為廢墟,二百裏內無復孑遺,直到隋唐,這才重又恢復元氣。
朱鮪既降,劉秀信守承諾,拜朱鮪為平狄將軍,封扶溝侯,然而卻始終未予重用。朱鮪的名字也從此在史冊中消失,悄然善終。
朱鮪最後壹次引起史家關註,卻是在他死後千年。北宋時,朱鮪之墓在濟州金鄉縣被發現,進而發掘,宋人筆記對此多有記載。時至今日,墓中屍骨珍寶早已蕩然,唯畫像石壁尚且幸存,聊供後人憑吊追憶。
公元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三日,長安長樂宮中,更始帝劉玄赤裸上身,瑟瑟發抖跪於階下,向赤眉軍俯首稱降。而在同壹天,劉秀則正式定都洛陽,南面坐於南宮之中,大會群臣,盡顯天子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