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先吃下家

　　亭舍外春風細雨還在下，天空陰沈沈地，似乎這毛毛雨僅僅只是前奏，更大的風雨還在後面。
　　亭舍內的氣氛隨著鄧洪的壹句話而瞬間變得凝固起來，鄧洪壹開始也很緊張。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張繡的臉色看，怕稍有不慎對方就有可能驟然拔刀暴起砍他，所以他也會去瞟壹眼身旁坐著的甘寧。
　　甘寧依舊很正常地盤膝坐著，但手已經悄然摸向了腰間，這讓鄧洪緊張的心情稍微放松了壹些。
　　再看張繡，他握緊了拳頭，臉上的青筋暴跳，似乎是已經到了某種暴怒的邊緣。
　　胡車兒同樣大怒，怒目看著鄧洪。
　　不過話說出口之後，鄧洪反倒是把那種心驚肉跳的情緒給摒棄掉，漸漸恢復了冷靜，淡淡地對沈晨說道：“阿晨，上酒。”
　　沈晨心道叔祖裝起來了，不過他倒也沒有反駁，而是從隨身帶的包包裏取出了壹瓶酒和幾只瓷碗。
　　張繡就這樣看著沈晨在每個人的桌案上擺上壹只碗，然後每個人都倒上酒。
　　他跟胡車兒其實都把沈晨當作仆僮，這種事情很常見，西漢時期王褒作的《僮約》壹文當中，就描繪了當時奴仆們的勞動生活，奴伴關系等。
　　壹直等到沈晨把酒全部倒上之後，張繡才緩緩開口說道：“功曹既是代劉使君下戰書，又何必邀我壹同飲酒呢？”
　　“額……”
　　鄧洪看了眼沈晨，這跟之前提前說好的不壹樣啊。
　　難道不應該張繡勃然大怒，然後自己哈哈哈大笑幾聲，寥寥幾句話語，管教張繡拱手而降，西涼軍不戰自退嗎？
　　咋人家也沒發怒呢？
　　不過雖然沒按劇本走，鄧洪反應也快，立即說道：“這是因為我與使君皆不忍南陽百姓因戰亂而生靈塗炭，因而才過來與將軍細談。”
　　“是嗎？”張繡端起酒杯輕輕嗅了壹口，酒香味確實很誘人，但在鄧洪沒喝之前，他不敢喝。
　　“當然。”
　　鄧洪自然知道張繡的顧慮，便也端起酒杯，與甘寧壹起飲了壹口，放下酒杯才說道：“將軍可知道，在得知驃騎將軍死後，我荊州諸多官員，無不請劉使君趁勝追擊嗎？”
　　張繡冷冷說道：“趁勝追擊？妳們也就是占著守城之利而已，野外鏖戰，妳們來多少我殺多少。”
　　“呵呵。”
　　鄧洪笑道：“西涼軍的厲害我等自然清楚，但將軍卻不知道，南陽僅僅只是荊州布置兵馬最少的地方，荊州大部分精銳士卒，皆在夷陵壹帶防備劉璋，劉使君帳下帶甲之士十余萬，將軍可敵否？”
　　劉表現在當然沒有十多萬人，七八萬頂天了。
　　然而古代打仗就是這樣，妳只有壹萬人，吹都得吹個四五萬。
　　曹操二十多萬大軍南下打赤壁之戰，不也號稱八十萬嗎？
　　所以不管敵人信不信，先把牛吹出去再說。
　　何況荊州現在也確實很太平，發展富裕不說兵力也充足，說是有十多萬，別人也大抵會相信。
　　正如現在壹樣，聽到鄧洪的話，張繡頓時默然不語。
　　雖說他自忖同樣數量敵人，麾下西涼軍精銳野外鏖戰不懼任何人，但對方可不會講武德只派同數量的兵力跟妳抗衡。
　　現在他們面對的僅僅還只是駐紮於南陽的兩萬多荊州軍就非常吃力了，如果劉表真的調集主力過來的話，那他們的處境確實非常艱難。
　　目前張繡麾下只有七八千人了，原本從關中南下之時，還有不到壹萬的人數，可攻打穰城損失慘重。
　　隨著叔父之死，士氣也跌落的厲害，面對劉表圍攻，怕是舉步維艱。
　　這也是為什麽之前鄧洪出言挑釁，張繡不語的原因。
　　實在是他們的情況到了很糟糕的地步。
　　因此面對鄧洪的話語，張繡沒有出聲反駁，只是捏住瓷碗，按照以前習慣痛飲了壹口。
　　“噗嗤。”
　　張繡只覺得辛辣入喉，頓時壹口噴出，駭然道：“妳們在酒裏放了什麽東西？”
　　鄧洪大笑道：“這不過是尋常的烈酒而已，比普通的酒水更容易醉人，將軍出身西涼，聽聞西涼人善飲，這酒量看來是不行啊。”
　　張繡放下酒碗，擦了擦嘴角，沈聲道：“功曹也不用說話讓人聽不懂，既然妳們說來和談，那總歸是有什麽說法，彎彎繞繞的，令人不是很愉快，還請明言直說吧。”
　　鄧洪再次瞥了眼沈晨，心道自己這外孫這次算是失算了，西涼人都是直腸子，沒必要說那些亂七八糟的，直奔主題就是了。
　　壹旁的沈晨也比較尷尬。
　　確實失算了。
　　他是工科出身，搞的是建築設計。
　　歷史學得壹般般，就三國歷史還是小時候看94版《三國演義》學來的，很多真實歷史與《三國演義》也不同。
　　以前看電視劇，那些說客壹般都是激怒對方，然後哈哈大笑幾聲之後，再痛陳利害。
　　因此就想著學習壹下，結果變成了東施效顰，人家根本不為所動。
　　壹時間他也在反省自己，還是少把電視劇當真歷史。
　　有的時候這招或許管用，但萬壹遇到個不講道理的主，妳笑聲再大也沒有用。甚至人家覺得妳在嘲諷他，說不好就給推出去砍咯。
　　鄧洪見張繡不想跟他繞圈子，便開始正色道：“其實這次來與將軍會談，也是為了與將軍罷手言和，將軍覺得，荊州若是想殲滅將軍的勢力，能否做到？”
　　張繡立即說道：“或許能做到，但我西涼軍驍勇善戰，即便是被妳們擊敗，也必會讓妳們付出慘痛的代價。”
　　鄧洪呵呵壹笑道：“可是荊州錢糧無數，如今丁口百萬戶，可應征入伍的青年精壯不計其數，而將軍的士兵死壹個就少壹個。即便是用兩萬人換妳壹萬人，大不了再征召兩萬人即可，荊州能有什麽損失呢？”
　　“這……”
　　張繡原本盤膝跪坐著的雙腿壹下子彈起來，本來想反駁，可話到嘴巴又沒辦法反駁人家，手虛擡在空中，最後也只能無力地坐下，臉上露出頹然的表情。
　　鄧洪就又說道：“所以將軍要是還繼續與劉使君為敵，那無異於自尋死路。如今擺在將軍面前的路就只有兩條，壹是退回關中，那麽將軍再想壹想，如今關中是什麽樣，退回關中後，還有將軍的壹席之地嗎？”
　　張繡默然道：“關中已是壹片狼藉，李傕郭汜又在，哪還有我的立足之處。”
　　“那就是了。”
　　鄧洪兩手壹攤道：“如此將軍就只有最後壹條路可以走，劉使君寬厚有雅量，知道將軍的難處，因而願意接納將軍，這南陽之地土地肥沃，丁口眾多，將軍若是投降於荊州，駐足於宛城，豈不是壹件好事？”
　　投降劉表嗎？
　　張繡其實考慮過這個問題。
　　但他最擔心的就是投降過去之後，劉表剝脫他的軍權。
　　關於這壹點張繡實在太清楚，因為西涼軍中有壹個將領叫樊稠，去年被李傕弄死，奪走了他的軍隊。
　　如今這個世道軍權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軍隊護身，再勇猛過人也只是喪家之犬。
　　呂布不就是這樣嗎？
　　雖然勇冠三軍，可董卓死後，被西涼軍反攻倒算，最後只能狼狽不堪地逃出長安。
　　張繡自問自己壹無呂布勇猛，二不像袁紹袁術那樣有好家世。
　　如果連軍權都沒有，那他就徹底任人宰割。
　　因此他頗有些遲疑地說道：“我也知道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沒辦法與劉使君談論什麽，但我想知道，駐足宛城之後，我的軍隊是否歸我調遣？”
　　“這是自然。”
　　鄧洪說道：“諸多從事都說要將將軍的部隊歸於它處，但我據理力爭，認為將軍熟悉西涼軍戰法，若歸於它處，豈有戰力？這才使劉使君勉強應下。”
　　張繡大喜過望，向鄧洪拱手說道：“多謝功曹。”
　　鄧洪正色道：“我這麽做並非是為了得到將軍感激，而是為了南陽安穩。而且我也力勸使君，要他幫忙為將軍調撥糧草，於宛城休養生息，除非萬不得已，盡量不要調遣將軍，這般方能安將軍之心吶。”
　　張繡眼睛瞪大了起來，他原本以為投降過去之後，必然會有很多條件，沒想到劉表居然讓他在宛城駐紮，而且還調撥糧草給他，這簡直是壹件天大的好事。
　　壹時間他居然有些不敢置信，十分震驚地說道：“當真如此嗎？”
　　“自然。”
　　鄧洪點點頭道：“這皆是使君親口應下的事情。”
　　張繡頓時起身，走到廳中央，恭恭敬敬地向著鄧洪拱手彎腰說道：“先生大恩無以為報，還請受我壹禮。”
　　說罷就要跪下磕頭。
　　要知道漢代是不興磕頭禮的，唯有天地君親師乃受頓首禮，這個所謂的頓首禮就是後來的跪地磕頭，在當時是非常大的禮儀，即便是皇帝也只有開規格很高的朝會或者祭祀天地的時候，群臣才會頓首。
　　鄧洪立即上去將他攔住，笑著說道：“劉使君素來仁義，他也是為了避免南陽百姓遭受無妄兵災。不過聖人雲：‘所求於邇，故不勞而得也’。將軍當也不會不勞而得吧。”
　　“當然，當然。”
　　張繡連忙說道：“先生要我做什麽，盡管開口。”
　　鄧洪沈吟道：“劉使君所慮者，無非就是高陵山與大別山中的黃巾盜匪，這些人時常劫掠南陽，又來無影去無蹤，頗為令人頭疼。若將軍能夠幫忙設計於他們，使君也會很高興。而且這件事對將軍也有好處。”
　　高陵山就是伏牛山，乃是《漢書·地理誌》當中的記載。大別山就不用多說，《挺進大別山》是後世的小學課文，它的名字最早出自於《尚書》，春秋戰國時期就被稱呼為大別山。
　　現在這兩座大型山脈裏群盜無數，大量的汝南和南陽黃巾余黨盤踞在其中，少則數百上千，多則數以萬計。他們時常寇略南陽和汝南，威脅到南陽地區的安全。
　　從某種角度來說，劉表派兩萬人駐紮於南陽各縣，其實並不是防備北方諸侯，而是防備這些盜匪，畢竟現在北方諸侯也沒有人會過來進攻他。
　　所以如果能夠把這些黃巾余黨清除壹下，劉表大抵還是非常樂意的。
　　聽到鄧洪的話，張繡好奇問道：“對我有何好處？”
　　“呵呵。”
　　鄧洪笑了起來：“將軍不是要駐軍南陽嗎？我回去之後就會力勸使君表將軍為南陽太守，讓周邊各縣皆歸於將軍，到時候每年糧草就不需要再從襄陽運過來，直接由地方供養。若是這些黃巾常來寇略，每年的錢糧用度減少，對於將軍來說豈不是損失？”
　　張繡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說道：“整個南陽，都歸我？”
　　南陽盆地僅僅只比關中盆地小壹點點。
　　更重要的是現在南陽可不像關中那樣遭到嚴重的兵災而雕零破敗，人口上百萬，若能得到這樣的壹塊駐地，何愁不能壯大起來？
　　到時候恐怕要比現在的李傕郭汜等人還要強大，有了錢糧就能征召兵馬，殺回關中都有可能了。
　　然而鄧洪卻潑了壹盆冷水說道：“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只是周邊幾座城池而已。具體哪幾座城池，還得我回去與劉使君商議之後再行決定，但不管怎麽樣，這樣做對於將軍來說，並不是壹件壞事，不是嗎？”
　　張繡冷靜下來，他也明白劉表不可能把整個南陽都給他，頂多就是宛城周邊幾座縣城。至於劉表在打什麽主意，用腳指頭想都能猜到，無非是讓他幫忙守南陽罷了。
　　南陽是荊州門戶，宛城又首當其沖。因此要破荊州先取南陽，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劉表引他入駐宛城，怎麽可能會有好心眼？
　　只不過現在張繡也確實沒資格談條件，便也點點頭道：“要我做什麽，先生還請明言。”
　　“很簡單。”
　　鄧洪看了眼沈晨，微微壹笑道：“我希望將軍能夠聯絡潁川、汝南、南陽等地黃巾，說妳已經擊敗劉使君派來征討妳的大軍占據了宛城，願意邀請他們壹起共同占據南陽，同襄盛事，等到劉使君大軍到來，臨陣反戈即可。”
　　張繡臉上默然，心中卻在想著。
　　這位功曹。
　　還真是狠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