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補償
清算 by 貓敗
2024-10-28 20:59
潮汐來了又回,世界在沸騰喧囂中沈默。
疲倦的鳥兒不停歇地飛越了壹整片大海後,落在了柔膩滑潔的沙灘上。她終於見到了等候多時的伴侶。幾個月以來經歷的無數煎熬,被潮水席卷沖刷而去。
現在連多說壹句話都顯得多余。只有熱切的繾綣纏綿可以將壹切抵擋在外。有時溫柔似水,有時近乎撕咬,伴隨著有些陌生的身體感覺。淚水倒流變成了汗水,潮濕和溫暖同時發生,身體間的響應如泣如訴,這就是他們的海誓山盟。對與錯,悔或恨,都失去意義,只有在壹起才是意義。
在他們身體交流的短暫間歇期,他們馬上抽空進行語言交流。他們爭先恐後、並行不悖地交流著。他說,他在黑沙灘認識的釣友們從不問私人問題,因為這裏人人都有故事。她說,母親見到孩子時,咬牙說了句:長得不醜。他樂了。她忍住沒繼續說完母親下半句話:偏偏攤上這麽個爸爸,妳以後怎麽跟她解釋?他的爸爸是誰,是做什麽的,為什麽他不在她們身邊?
見譚嘯龍的臉上已經寫滿了憂慮,樓越分享了她對孩子預備好的故事精簡版:爸爸是個商人,他之所以在澳門,因為他做的生意在澳門。爸爸很愛妳,為了離妳近壹點才留在了澳門,他本可以去更遠的地方。
譚嘯龍開始說自己的長遠計劃,他在澳門註冊的幾個公司,那些他幾個月、幾年後能夠動用的賬戶資金,他會用什麽樣的方式把這些錢變成她的合法收入,讓她賬上幹幹凈凈,用得安安心心。他讓湯瑪斯管理的資產更是安全無虞,可以從賭場裏走。這小夥子不貪心。湯瑪斯的老媽壹直都掛在幾個公司名下領幾份工資,他對此很是感恩。
樓越有些戒備地看著譚嘯龍,他真是壹天消停日子也不想過啊。她是不是還得誇他謀劃深遠?她現在有自己獨立的事業,好不容易沒受到譚嘯龍的牽連,要是再讓人抓到把柄,她是不能容忍的。但譚嘯龍想繼續發揮自己的用處供養她和孩子,她也不能把話說重了。“我的錢夠花,譚嘯龍,妳現在千萬別急著搞什麽小動作,有事我們慢慢商量,從長計議。看著我,現在,不要浪費寶貴的時間說這些了。”
譚嘯龍慚愧地住了嘴,她旋即堵住了他的嘴唇。
樓越醒來時,馬上又閉緊了眼睛,然後再很慢很慢地睜開眼睛。這不是夢吧?她在微光中搜尋著房間裏的色彩明暗,豎起耳朵分辨背景裏的城市聲音,深深呼吸辨別周圍的氣息。
譚嘯龍貼近了她,把她緊緊抱住。這不是夢。他安全了,這個事實壹時半會不會改變。但她不得不做主動開口的那個人。她拽過他的手腕看了下時間,開口了:“我得走了。譚嘯龍,我真得走了。”
“再待壹會兒,我求妳了。五分鐘。”
“他們都在等我回去,我的團隊需要我,而且,妳弟的案子也要開庭了。”
譚嘯龍馬上不好受起來。雖然樓越和律師都說,譚嘯虎在看守所裏算是過得滋潤的了。但他想象不出來,他也不想想象。他是真的壹點也不想再坐牢了,譚嘯龍知道,這是弟弟還給自己的壹份大禮,昂貴到讓他不得不接受。同時,他無法割舍的除了自由,還有別的東西。
他慌忙而高效地在她的身上上下摸了又摸,最後在她胸前停了下來,用壹種只有對自己孩子母親才顯得不猥瑣的抓握方式,掂量著這份屬於自己的身外之物的份量。她的身體對他來說是陌生了很多,但他歡迎這種變化。
他現在又變得粗野了,沒輕沒重的,這是他放逐這麽久之後必然會有的變化。樓越忍著脹痛,按住譚嘯龍的手,換了活潑的語氣調皮地說:“還有,妳女兒需要我,妳這個爹怎麽當的,想斷了妳女兒的口糧嗎?我再不回去,她就只能斷母乳該喝奶粉了哦。”
“那不行。”譚嘯龍痛心地嘆氣說:“好吧,我送送妳。”
“等這些事情結束了,我會盡快帶孩子來看妳的,我也怕時間久了,妳把我們娘兒倆忘了。”樓越半開玩笑半憂傷地說。在這裏度個假還行,但現在譚嘯龍是要這裏生活下去,這對他來說未嘗不是壹種無期徒刑。在這個鼓勵享樂的賭城,沒有壹個親人陪伴的譚嘯龍會怎麽消遣他手裏的自由呢?
“忘了?我天天都在想妳們。”譚嘯龍不想渲染自己的情緒。為了不在酒吧裏夜夜買醉,他開始沈迷野釣,尤其是喜歡跑到路環,這裏沒有賭場,清凈的夜裏,他落了許多眼淚到海裏,釣上來許多蝦蛄。有壹次他用釣上來的蝦蛄當誘餌,釣到了五斤多的紅鲉,那次他大概高興了小半天。
“妳要乖乖的啊,不該做的不要做。” 樓越故意語氣曖昧地說,像個疑神疑鬼的妻子。在關系到他生死存亡的危機解除後,對譚嘯龍叮囑上這麽壹句話,這讓她覺得自己更像個普通女人了,可以只盯著些普通問題瞎操心。“哎!譚嘯龍,妳懂我的意思嗎?”
譚嘯龍苦笑著點點頭,壹時開不了口。他無法想象沒有她,他現在還能怎麽活下去。也許就因為她掌握了這樣的權力,她開始遊刃有余地逗他了。他了解這種感覺。在不太遙遠的過去,他曾在她面前扮演壹個無所不能的男人,向她展示自己擁有的生活,以及他能購買到的壹切。但那時候,他出於對她的尊重,也出於對自己的尊重,從未深入思考過壹個問題,那就是:她對他的眷顧算不算他能購買到的東西之壹,他購買到的究竟是時間,還是深度?
現在他再也不需要回答自己這個問題了。他留在了這個金光閃閃的城市裏,整個澳門就是軟禁他的巨大鳥籠,但他很知足了。這種受了限制的自由,他無權叫她跟著自己壹起享受。他在她的生活裏只占據壹個特殊的篇幅,她想展開多少,什麽時候展開,都是她的決定。
而他能做的就是:“我會乖乖的,在這裏壹直等著妳。”
辦公桌上擺滿了攤開的文件,趙衛東拿著簽字筆,從上到下壹張張地簽著名字,看上去幾乎壹模壹樣,像印章壹樣。
把工作中最瑣碎煩人的部分做成了享受,這個過程他趙衛東沒用多少年,時間也剛夠把簽名練得爐火純青。同樣的起承轉合:瀟灑恣意的“趙”,正義淩然的“衛”,秀氣雋美的“東”。以前是所長,趙衛東這三個字看上去就是所長的氣派;現在是局長了,嘿,這仨字看上去就像是天生的局長。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趙衛東在文件間翻找著,直到他的大屏手機露了出來。
屏幕上顯示的是兩個大字:老娘。
趙衛東壹接電話,電話那邊就沒頭沒腦地問:“兒子,這兩天有人找妳嗎?”
趙衛東頓時莫名其妙。找他的人多了,哪天沒人找?“妳也得說說因為什麽事情吧?誰要找我,為的什麽事——我這壹堆事情忙著呢,媽,等我來月子中心的時候妳再跟我細說——”
“那妳忙妳的,兒子,先別過來,反正我們沒幾天也要回家了。”趙母說。
“那我掛了,媽——”
“我看隔壁占彪最近好幾天都沒露面,妳們平時碰得到嗎?”趙母按捺住情緒,又閑聊似地說起來。
趙衛東嘆氣。“我們又不在壹個地方辦公,他市局,我分局,離得不近呢。妳問這個幹嘛?”
“上壹次他來的時候,他們兩口子鬧矛盾了,關起門來吵得怪厲害的,小李哭得那個可憐喲。不過呢,這兩天我看她又跟沒事壹樣。但是占彪就再沒來過了。”
“妳真是閑的,媽。我們都忙得很,妳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我掛了啊——”
趙母急忙喊道:“小李的孩子長得像妳,妳沒發現嗎?跟妳小時候壹個模子,我是越看越像。不是我壹個人這麽覺得,那個小丫頭哪裏有壹點像占彪啊。真像妳,我沒敢說。占彪自己都認錯了。”
趙衛東沈默了片刻,說:“不會吧。”
“妳還真惹了她!惹了就算了,還搞出個娃!我的天,怎麽這麽巧,她坐月子偏就和妳老婆住隔壁,是生怕別人看不出來啊?”
“媽,妳讓我想想,先不要瞎猜測。”
“東啊,妳老婆要是知道了,妳不完了?”
趙衛東掛了電話,拿起丟在桌上的筆繼續簽起來。趙,等壹下,這個沒寫好。這就是分心的結果,只要心思壹亂,筆力就弱了。衛,湊合著看,東,差強人意。
趙衛東丟下筆,坐了下來,看著手機,給占彪打了個電話。
“餵,占大隊長……沒事,我就問問妳們的材料都搞齊了嗎?哦?妳不在隊裏,在幹嘛?”
“我在釣魚。”坐在遮陽傘下的占彪看著小蟲紛飛的魚塘水面答道,絲毫不擔心驚動了快上鉤的魚。他的魚鉤上本來就沒有鉺。
“妳還有這愛好,我怎麽從來沒聽妳說過?”
“新培養的愛好。”占彪簡短不帶感情色彩地回答。
聽上去他還挺沈浸其中的。趙衛東試探地說:“妳現在挺舒服的嘛,大白天溜去釣魚!隊裏有人幫妳幹著苦活,妳呢,頂著陪產假和忙結案的名義,兩頭躲。哈哈哈哈……妳放心,我不會在妳家小李面前戳穿妳的。”
不提李秋伊還好,提了李秋伊,占彪好不容易獲得的片刻安寧被徹底毀了。
占彪呼啦壹下站起來,把身後的折疊椅踢開,魚竿扔到壹邊,拿著手機大喊道:“趙衛東,我把妳當兄弟,妳對我做了什麽?”
壹群鳥兒驚起飛上了天空,水面上蕩起許多小小的漣漪,帶著壹串串細小的水泡。趙衛東的話語像烈日下的空氣壹樣震顫著:“妳是不是誤會了?”
“誤會?李秋伊都跟我說了,妳趁著我喝醉把她給——別給我嘴硬!反正這孩子不是我的。妳去做鑒定,該誰負責誰負責,妳不認也不行。”
趙衛東靠著桌子,在辦公椅上壹屁股坐了下來。筆在文件上滾了壹圈,留下了心電圖壹樣的不規則痕跡。“老弟妳聽我說,妳冷靜冷靜。首先,我有錯,我那天喝多了,確實喝多了,把她當成別人了……好好好妳罵我,兄弟怎麽罵都行,我的的確確錯了。但我沒想到會有這麽個結果。我真沒想到。妳確定嗎?……好吧。其次!妳聽我說,妳鬧大了對任何人沒有任何好處。”
趙衛東聽著電話裏占彪的咆哮,眼珠迅速地顫動著。這事絕對絕對絕對不能讓老婆知道。“占彪,妳以後有任何需要我做的事情,我壹定幫妳做到;我的人脈就是妳的人脈,我的資源就是妳的資源,哎對,我可以支付孩子從小到大的壹切費用,但是為了孩子,也為了妳們家——妳先聽我說!對,我為了我自己,妳也為了妳自己,不要把事情鬧開了,鬧開沒有任何好處。妳冷靜想想,妳會承認我說的有道理。”
趙衛東壹口氣說完,有些氣喘籲籲,同時也聽見電話裏頭占彪氣喘籲籲的聲音,接著電話被掛斷了。趙衛東忽然意識到,占彪本來就不準備把這事鬧大,他要想鬧,這幾天早就找上門了。以占彪的性格,在知道這事後壹點都沒有動靜,而是躲到郊區的魚塘裏坐著修煉,修煉什麽,忍功嗎?
難怪他之前看到占彪孩子的時候,莫名地覺得眼熟,還由衷地評價了壹句:這孩子長得壹臉有福的樣子。
趙衛東打開占彪的朋友圈,想看壹下那孩子的照片。可是裏面已經空空如也。好在李秋伊那邊發了很多照片,配文不是爸爸的小棉襖,就是爸爸上輩子的小情人。這讓趙衛東不由得眉頭壹皺。
占彪撿回折疊椅,拿起魚竿又坐了下來。魚塘恢復了寧靜。他在瘋狂痛罵了趙衛東之後,多少也獲得了壹點點釋放。
這種事情對於男人來說,沒有經歷前是無法想象的。
那天,占彪拿著鑒定書見了李秋伊之後,他本以為自己會馬上沖進西江分局,壹槍把趙衛東幹掉,再在他褲襠上補上三槍,成為全國乃至世界性的頭條新聞。不不不不不,成年人不是這麽解決問題的,不然這種新聞應該不會少。即時是槍支合法化的地區,這樣的事情也不多見。男人們對於這種問題的考慮是很復雜的。殺人壹時爽,卻會將他被戴綠帽的事情公之於眾。都不用殺人了,只要事情鬧開了就是這個效果。這比被殺了還慘。
走投無路的他開車到了父母家樓下,看著父親出門後,才進了家門,拿起父親的白酒就倒了壹杯喝下去,酒勁剛上來壹點,他紅著眼睛哭著跟母親說了她孫子不是親生的事情。
母親的反應並沒有他想象得那麽強烈。“妳確定了?”
他說確定。口供和物證都有了。他神情寂寥,等待著來自母親的安慰。
母親卻提醒他,他父親的身體狀況近幾個月來不太穩定,這些事情別讓他知道。她又說,自己每天跟著社區學校學習針織花樣,已經給孩子織好了幾件衣服了。離婚?他可以離婚,但離婚前他壹定要搞清楚會有什麽樣的代價。他已經離過壹次婚了,那壹次已經搞得人盡皆知。
鑒於母親不知道李秋伊對他叫板時說的狠話,他開始像個任性的孩子壹樣嚷嚷著:“我無論如何肯定是要離婚的,媽,難道我占彪還給別人養孩子嗎?至於那樁醜事,李秋伊難道真會對外張揚嗎?
母親耐心地對兒子說:“妳和小越在壹起第三年的時候,妳爸就建議妳們去醫院做個檢查,妳們都不當回事不去,妳應該去的。現在反而害了妳。妳說小李懷孕了給我報喜的時候,我就有點不踏實。小越是早妳好幾個月生了,有什麽用,現在壹個人拉扯孩子。哎,妳們要是早點做個試管,現在還是壹家人,養著妳們倆的孩子,多好。”
“媽!”占彪困惑地問:“妳到底在說什麽呀?”
占母恨不得壹腳把自己兒子打醒,但現在必須是她平生對兒子最體貼小心的時候了。“妳去醫院查查。妳先別聲張。聽媽的,只有媽絕對不會害妳。”
很快,占彪就看到了結果,比他做了充分心理準備的結果還要刺眼的結果。
“無精癥,這怎麽可能呢?”占彪對醫生急切地說:“我每次都能射出來。”
“是,妳這是非梗阻性無精癥。我壹看這塗片顯微鏡下成像就知道了,檢驗師還給妳做離心沈澱來確認。”醫生習以為常地說:“妳感覺正常是吧?妳們都感覺正常,但是射的是空包彈也沒有用啊。”
看見占彪的眼神,醫生自覺理虧,但依然麻木地說:“我說話比較直啊,到我這裏看病的,這個情況太多了,我講的含蓄也耽誤妳事情啊。妳別灰心,這個現在能治療,有壹定的成功率,打算要孩子就得馬上來做 ICSI……”
占彪起身離開。
他連著兩天坐在這個魚塘邊發呆。雖然這裏沒有第二個會說話的,生物卻有成千上萬。它們在水裏、草叢裏、樹枝上、天空上,它們都在以驚人的速度繁衍著,而唯獨他占彪,在這個世界上,是真正的孑然壹身。這個痛苦是無解的,占彪實在想不通。
李秋伊的問題逐漸變成了次要問題,主要問題是,上天對他占彪為什麽如此狠毒。他從警十幾年,為民除害做了多少好事,卻落得斷子絕孫。這世界上沒有公平可言,不信,還可以參考壹下譚嘯龍的案例——他作為“紅通”人員,都已經落入中國警察之手,卻依然從法庭上被當庭釋放,這壹件事,再加上李秋伊居然可以把他占彪騙得團團轉還理直氣壯,已經完全顛覆了占彪的世界觀。到了最後,連來自趙衛東的安撫對他來說都有點古怪的溫暖了。就像這魚塘的發綠的成分復雜的水,泛著壹股令人作嘔的熱氣。
占彪回想著趙衛東說的話,有件事他可以確定:趙衛東比他還要怕離婚。他已經遭遇了壹個男人能遭遇的最糟糕的事情,任何形式的補償也無法洗刷他的奇恥大辱,但是,他也沒必要拒絕補償,因為趙衛東,他媽的趙衛東這個狗東西好意思叫他兄弟?趙衛東必須付出足夠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