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光彩

　　“別喊了，外面聽不到！”
　　“妳們想幹什麽？！告訴妳我是警察，妳們趕緊放了我，不然妳們就闖大禍了！”
　　家豪楞了壹下馬上說：“警察又怎麽了？我才不怕咧。妳搞清楚狀況吧，闖大禍的是妳！”
　　後座的兩個人把李秋伊按在座位上。她看不見他們，但面前說話的人是戴著蒙面頭套的，聽聲音還很年輕，和看上去相比，他說的話並不算太嚇人。他們又是怎麽知道她想幹什麽的？
　　“妳們把我在路邊放了，我也不認識妳們，妳們車牌號肯定也是假的，找不到妳們的。”李秋伊說：“但是壹旦我失蹤的話，我的同事們壹定會馬上來找我的。”
　　蒙面男子對她身後的人使了個眼色，李秋伊下意識地想回頭看，卻馬上被壹個黑色的大口袋套住了頭。她在黑暗中驚慌失措地尖叫起來，被人壹擊打倒在座位上。
　　面包車速度飛快，道路逐漸顛簸。
　　李秋伊隱約聽見有人說：“……沒必要……別把人打壞了……” 她心裏稍微踏實了壹點，接著又驚恐地想到，他們不是要把她賣到什麽地方接客吧。光天化日之下，這些人居然在市局附近把她帶走，他們絕不是壹般的人販子。
　　車不知開了多久，終於慢了下來。
　　車門壹被拉開，李秋伊就被人拖拽著帶出了車，跌跌撞撞地被推著走。
　　“擡起腳。”
　　她擡腳跨過看不見的障礙，壹股寒氣撲來。她還聞到了壹股鹹腥味。她頭上套著的東西被扯了下來。
　　這是壹個小型冷庫，到處都是明晃晃的燈，貨架上擺滿了被保鮮膜和冰霜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貨物。壹共只有兩個人站在她面前，其中壹個人站得稍遠壹點，背對著她。
　　蒙面男子拿著壹張她打印的舉報材料，讀了起來：“……占彪與我交往期間，多次暗示、許諾會離婚，我因年輕無知壹次次相信了他……占彪還利用職務之便多次收受好處，吃拿卡要……作為壹名警察幹部，占彪生活作風腐化，其妻樓越開豪車戴名表，與情人出雙入對，但仍然和占彪保持夫妻關系，有違公序良俗，對社會造成惡劣的影響……”
　　讀著讀著，蒙面男子笑了起來：“妳被人玩了，妳找他要錢啊，怎麽妳還要管起妳情人老婆，的情人？妳做的事情就不光彩，還關心社會影響起來，什麽叫‘又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我可算見識到了！”
　　李秋伊茫然地回頭，看背後冷庫的門。
　　“聽我壹句勸，別給自己惹事。妳這種人要真想報復壹個男人，妳就應該想辦法嫁給他，哈哈哈哈……”
　　“說正事。” 背對著他們的男子說。
　　蒙面男子的笑聲戛然而止，變成了嚴肅的警告：“別搞事，妳想搞臭市局的大英雄，這是小事，妳要想禍害咱們新海的榮耀，會打了多少領導的臉？妳好好想想，立刻收手，再搞事妳就徹底完了，別說警察來找妳，鬼都找不著妳壹根毛。”
　　這究竟是誰派來的？李秋伊想，她還以為刪帖封禁只是網站管理員幹的好事，看來這水很深……有人居然在暗中壹直監視著她，不然怎麽她壹發帖就被刪，壹到市局門口準備發傳單就被擄走了？這個世界太黑暗了，比占彪還要黑，她完全不是對手。
　　“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李秋伊抽泣著說：“不舉報，不報警。我能走了嗎？”
　　李秋伊還沒數到壹千，只聽得見周圍風呼呼響。她快速地數著：997，998，999，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坐在廢棄的滑板公園的碗池裏。
　　李秋伊解開腳踝上的繩子，艱難地爬起來。她環顧四周，完全不知道這樣雕敝的地方在城市哪個角落。雜草叢生中，壹面墻的抽象噴繪塗鴉被壹個油漆寫的“拆”字封印了，但是在這個血紅且難看的“拆”字不遠處，還有壹個褪了色的塗鴉英文字體的單詞，似乎在與之叫板。那個詞後面還帶著大大的感嘆號：
　　BITCH！！
　　“虎哥，我剛才表現得怎麽樣？” 家豪開著車，問譚嘯虎。
　　“挺唬人的，就是話密了點。”
　　譚嘯虎有點煩惱地想，這種事情虧得他親自坐鎮，年輕人沒輕沒重，怕是會說漏嘴。關鍵的難點是，這個女的又不經揍，他們的恐嚇力度要恰好足夠她閉嘴，又不能把人嚇瘋了。她看上去本來就快瘋了。
　　他原來壹直擔心，哥哥搞上那女人，會惹毛占彪鬧得不可收拾，誰想到，占彪那邊啥事都沒有，問題最後卻出在他那個在派出所當小民警的三兒身上，她想鬧大事？占彪還蒙在鼓裏，不知道他們幫了他壹個大忙。
　　譚嘯虎心有余悸地想，幸虧自己頭上沒有官帽，不然這種事情他老婆是能做的出來的。“這事回去跟誰都不要講——”
　　“我知道，虎哥。”家豪嘿嘿笑著：“我是妳和龍哥的人。”
　　譚嘯虎嗯了壹聲，說：“知道就好。”
　　“下次有這種活兒，再叫我好不好，虎哥，我還沒過癮呢。” 家豪意猶未盡地說。他根本不需要前情提要，這種戲碼他在警匪片裏看得多，他上來就會臺詞。而且令人驚喜的是，這女的還是警察？叫他來幹活前，虎哥也沒提這茬啊。
　　那女的上車後壹看到戴著頭套的他的樣子，就跟見到鬼壹樣嗷嗷直叫。他鐘家豪可以用如此經典的方式嚇唬壹個女警察，這種快樂壹般人根本沒有機會享受得到。他真是生對了人家，跟對了人。“我們現在去哪兒？”
　　“我先回集團吧。” 譚嘯虎正色說。其實他也有點懷舊了，過去他們在老城區幹的那些勾當，比現在坐在集團辦公室裏好玩兒多了。
　　回新海的路上，樓越接到了家裏的電話。
　　“最近，跟占彪還好嗎？” 父親說：“妳媽擔心妳沖動行事，我還勸她，我說，妳現在也年紀不小了，考慮問題會比較全面的。是吧？”
　　“妳們是叫我別跟占彪離婚是吧？”樓越看了壹眼譚嘯龍：“妳們不會幫占彪說話吧？當年不讓我跟他結婚的也是妳們。”
　　“說的對啊，”母親湊近對電話說：“妳犟的結果是什麽呢？妳現在和當年能壹樣嗎，也不看看妳什麽年紀了？妳離了，圖壹時解氣，然後他占彪轉頭就把別人娶回家了，妳不傻嗎？妳們現在至少還是壹家人，是壹條船的人，趁著他還念舊情，妳就趁早回去吧。要是妳不拿住機會，他過段時間又找個小姑娘結婚，妳再後悔就晚了。妳別不信，等占彪提了上去，妳讓別人坐享其成摘了妳的果子，所有人都會笑妳傻！”
　　樓越把電話拿開，對譚嘯龍說：“我的親媽說，我壹把年紀離婚會被人笑話。還說占彪現在開花了，馬上就要結果了。”
　　譚嘯龍壹時不知該做何反應，樓越又拿起電話說：“我不稀罕，他以後就算當上公安局長、當上市長，也跟我沒有關系。妳別那麽瞧不起妳女兒，妳就確定我就找不著更好的？”
　　說完，樓越調皮地對譚嘯龍眨眨眼。
　　她現在越來越放松了，譚嘯龍很欣慰，咧嘴無聲地笑開了，笑著笑著，他心裏有些誠惶誠恐起來：她現在真是看得起他譚嘯龍。他得不辜負她的信任，馬上展現真正的實力，辦點大事給她瞧瞧。
　　樓越的父母從未聽過女兒嘴裏說出如此不理性且張狂得不符合閱歷的話。他們面面相覷，確信他們假如在這個節骨眼，不及時大力幹預，這女兒就要砸他們手裏。壹個再過幾年就奔四的離婚女人，就算找，恐怕只能找個有孩子的小老頭了。
　　父親連忙說：“不管怎麽樣，妳先別急著辦離婚，占彪這個錯誤當然是不能就這麽算了，我也不可能讓我女兒就這麽慫，這個我們肯定要拿捏住他，對吧？壹定要他深刻反省，好好反思，然後我們再從長計議。我已經跟妳公婆討論過了，他們表態了，說肯定要給妳做出補償，只要妳不離婚，他們說要把他們那套湖濱的房子過戶給妳。”
　　“行了，別說了，”樓越哭笑不得地說：“那妳還是通知他們，叫他們趕緊把房子賣了，把占彪的小三給穩住。她都去舉報他了，這船我還是不坐了，趕緊跳了為好。”
　　“啊？”母親發出壹聲驚呼：“舉報？！”
　　“不說了，我要過隧道了，掛了。”
　　樓越掛了電話，愜意地跟著車內音響的音樂哼起了歌。
　　她在和父母的交鋒中從未像今天這麽占上風，她是舉重若輕，暢快淋漓，遊刃有余啊。他們的感受忽然就不再是她考慮的問題了。樓越看向譚嘯龍，心想，也許是她的錯覺，也許是他給的底氣。父母絕對想象不到自己的女兒會和譚嘯龍這樣的人在壹起，她想到，這也就是譚嘯龍對自己而言最大的魅力之壹。每次她和他在壹起縱情歡愛的時候，都感覺到從裏到外似乎有壹種奔軼絕塵無所畏懼的自由迸發出來，似乎每壹次都是她對過去的狠狠背叛，對過去那個總覺得要做正確的事、做好女兒的自己的背叛。
　　她把音響的音量調大，跟著音樂放聲唱起來。
　　譚嘯龍把車慢慢停在收費路口，交了過路費，接著開車。他問：“過癮了？”
　　“還行吧，我也沒說什麽要緊的事情，”樓越看著窗外：“這麽快就到新海了？我都沒註意。”
　　“那什麽是要緊的事情？”譚嘯龍有些得意地說：“我車開得是不是又快又穩。”
　　“要緊的事兒就是妳啊！他們下次再把我逼急了，我就要跟他們隆重介紹壹下我的男朋友了。呵呵！”
　　譚嘯龍笑了，有些無奈地說：“我是妳的殺手鐧啊，逼急了才能用。”
　　樓越剛回到辦公室，把壹堆材料放下，準備再下樓跟著譚嘯龍的車回家。
　　分管教學的院長冒了出來，在開著的門上敲了敲。
　　“李院長，妳怎麽來了，有事找我？”
　　“有好事。” 李院長搓著手，興奮地說：“妳這段時間真不容易，家裏學校裏都有那麽多事情，還把工作搞得有聲有色，妳的精力真可以，不生小孩就是好啊。”
　　“哦，”樓越楞了壹下：“謝謝院長誇獎，我盡力了。”
　　“餵，妳把發給樓老師的東西送過來，就現在，我在樓老師辦公室。” 李院長對著手機裏說，然後對樓越笑著說：“等壹下啊。”
　　過了壹會兒，壹個學生抱著獲獎證書和獎杯進了辦公室。“放桌上，”李院長轉頭對樓越說：“妳的公開課上線以後，躍升最受大學生歡迎的公開課第壹名。這是慕課平臺發的證書獎杯，還有獎金，回頭財務搞好會給妳發。”
　　“噢，是嗎？” 樓越驚訝地說，然後笑著自謙道：“恐怕他們也不是沖著我的課來的，很多人是沖著占彪的事情來的。”
　　“別妄自菲薄了，不管怎麽說，妳現在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就應該帶領咱們心理學系乃至整個理工學院，把這個事情當個事情做起來啊。” 李院長繼續說：“希望妳把這門課作為示範精品課程打造，連續帶上三年。小樓啊，我會全力支持妳的工作，有什麽需要的跟我提，我壹定滿足妳。”
　　樓越有些受寵若驚，不知道說什麽好：“謝謝李院長，我也——”
　　“對了，有件事情，我想問問妳，”躊躇滿誌的李院長轉變成了女性長輩的模樣，和藹可親地問樓越：“妳最近幾年沒有備孕的計劃吧？”
　　樓越明白了，這最後壹句才是重點。她釋然地連聲說：“沒有。絕對沒有，李院長，妳可以放心了。”
　　“太好了。” 李院長說：“妳忙吧，我不打擾妳了。”
　　樓越匆匆離開辦公室，走到樓下時，碰到了靳媛。靳媛壹看見樓越，就驚奇地說：“ 妳現在整個人變化好大哦，變得……”
　　過度放縱會顯示在面相、體態和氣質上嗎？樓越暗暗想，或者說是自由自在，為自己而活，讓她變得——
　　“光彩照人。” 靳媛終於選定了詞語：“妳真厲害啊，占彪出了事情以後，壹直都那麽堅強地扛著。現在壹切都好起來了。我為妳們倆高興。”
　　她在說什麽呢？ “可能我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樓越主動岔開靳媛自以為是的想象，說：“剛才李院長來找我，她問我有沒有備孕計劃，說因為要打造精品課程，需要我三年不懷孕！笑死人了，妳聽說過誰當個大學老師也要聽領導的話，為了工作不能懷孕。何況我本來就不會懷孕了。” 她拋出話題，等靳媛上鉤。靳媛會問她為什麽說自己不會懷孕，而她會順勢告訴靳媛，因為她和占彪要離婚了。
　　“噢，”靳媛恍然大悟地說：“我就說我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妳好像哪裏變了。李院長也覺得妳懷孕了？”
　　“沒有啊！” 樓越斬釘截鐵地說：“怎麽可能？我胖了嗎？” 說完，她不自信地緊張起來。
　　“不是胖，就是壹種感覺。”
　　“什麽感覺，說得太玄乎了。” 樓越不以為然地說著：“妳就是覺得我哪裏胖了。”這段時間，她跟著譚嘯龍嘗遍了各種美食，可是按道理說，也該被另壹種他們愛做的活動消耗了不少卡路裏啊？
　　“我真不是這意思，我要上課去了，回頭聊啊。別懷疑自己，妳現在美得很，大美人兒。”
　　回到譚嘯龍的車上，樓越壹聲不吭。
　　“怎麽了？”譚嘯龍問。
　　“有點累了，我們回家吧。”
　　“好，我送妳回去，然後還得去集團壹趟。”
　　“妳去啊。”樓越心不在焉地說。
　　樓越看著譚嘯龍的車壹開走，就下了樓，來到門口的藥房，買了好幾種早孕試紙和驗孕棒。
　　她壹路跑回家，打開包裝盒，撕開袋子，翻看著說明書，越弄越緊張起來。
　　這是個奇怪的感覺。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雖然概率很低。這段時間她經歷了太多情緒波動和眼花繚亂的新生活，連過去了多少時間，她都沒有概念。她本來在高興和期待的是什麽？現在只剩下排除壹個荒謬可能的任務。
　　“爸”的電話打來時，樓越正坐在衛生間馬桶上對著塑料杯尿尿。“爸”是指占彪的父親。
　　面對壹波又壹波的電話，她騰不出手也騰不出心思，於是統統忽略之。等她騰得出手來時，她再改備註吧。
　　雖然不是晨尿，也許不準的。樓越想著。但試紙剛吸飽了尿液，緊接著就顯出了兩道殷紅的紅線。
　　樓越不禁心裏壹熱，就想起來了。有好些年，她曾是那麽希望，近乎荒誕的，能用自己炙熱的凝視在早孕試紙上燙出另壹條紅線，但總是沒有，只有孤零零壹條紅線。她幾乎幻視出淡粉色的另壹條線，但她知道這是幻覺。然後她再重新閱讀說明書，確認兩條紅線和壹條紅線的含義分別是什麽。沒有奇跡發生，也沒有記錯，兩條紅線才是有了。她好像快被這件事弄成傻子了，和其他久久不懷孕的女人壹樣，天天盯著排卵期，催著占彪按照周期回家。直到最後這件事對她和占彪都成了索然無味的任務。
　　她想起來了，她明明也曾經下意識地希望有壹個孩子，能夠改變生活現狀。只要有改變就可以。只要不是在等待占彪的熱情回歸就可以。
　　樓越拿著試紙又看了看。現在，改變來了，而且改變了壹切，盡管外部條件早就發生變化了。這真是有些滑稽，有些荒誕，實在意外。也不能完全說是意外，有時候，她也沒有完全執行她自己規定的安全操作……也可能，是因為操作太久太大力了，發生了壹場安全事故。
　　樓越發了壹會兒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她起身，穿鞋，出門。她必須確認無誤再有反應。在由醫生完全確定前，她可以保持情緒上的空白，這很好。她是個成熟女人，肚子裏的事情她自有安排。沒必要驚慌。雖然她要離婚了，但她有的選擇壹樣沒少。
　　天哪天哪天哪。車開到路上，在壹個紅燈前，樓越緊急踩了急剎車，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心亂如麻了。如果根本是虛驚壹場，不需要驚動任何人。對，她甚至沒必要跟譚嘯龍提壹嘴。太突然太不是時候了，她好日子才剛過沒多久呢，她還要搞精品課程，還要和段楠商議如何合作呢。該死的譚嘯龍。紅燈變綠了，她依然在發呆，後車鳴笛壹片時，她才驚醒。
　　樓越擡頭看了壹眼後視鏡，卻被鏡中的自己嚇了壹跳。她看見自己面帶微笑，兩眼放光，滿臉洋溢著幸福的紅暈。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