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寬恕

　　譚嘯虎被阿萍臉上剛剛閃現的猙獰表情驚到了。他可以理解。
　　當年他為了地盤之爭，壹時意氣用事，在夜裏把對方的店鋪點了。他白天就叫囂要這麽做的。他把堆積在店門口的桌椅板凳和塑料大棚點著了，這些東西燒得又快，又熱鬧，氣味刺鼻，白煙繚繞。他得意地笑了起來。
　　把比消防車來的更快的是報應。他看到火光裏沖來幾個人，叫嚷著，拿著不頂用的滅火器對著火焰杯水車薪地噴撒。他隔著馬路瞧著，剛忍不住點起壹根煙，就聽見耳邊有個聲音喊他：“譚嘯虎！” 他轉頭的瞬間，看見壹只滅火器朝他臉上狠狠地砸過來，“咣”的壹聲後，他的意識墮入黑暗。
　　在醫院醒來的時候，哥哥譚嘯龍滿眼血絲，面目猙獰地看著他。
　　他笑笑，用沙啞的聲音說：“哥，我沒事。” 可是他馬上覺得自己的臉很奇怪，說話不聽使喚，他伸手壹摸，整張臉像面包壹樣，又厚又軟，五官陷在腫脹的臉裏，分辨不出鼻子和嘴巴。“啊！我的臉！”麻藥的藥效沒有完全散去，被他這麽壹摸，他疼得像刀割壹樣。
　　他的臉還在，但是領導的臉丟大了。新海文明城市創建活動進行到最後時刻，文明巡檢小組坐上了回去的車，被護送著到了市區邊緣，所有人忙活了大半年懸著的心終於要放下，黑暗中的城中村燦爛火光卻越來越引人註目。在煙火氣最足的巷道裏，壹場群毆正在激烈上演。車停了下來。當然這個時候，譚嘯虎已經墮入黑暗裏，不省人事。
　　“哥，我怎麽——”
　　譚嘯龍湊過去對他低聲說：“火是我放的。妳什麽都不知道。我答應媽了要照顧好妳。哥不怕，哥進去了也是當大哥的，他們不敢惹我。”
　　譚嘯虎奇怪地看著哥哥，卻看見他身後走來幾個警察，將他帶走了。特事特辦，縱火者和參與打鬥的人全體判了，從嚴從重從快。
　　譚嘯虎扶著鐘家豪的下巴看了看，腫脹的腮幫，青紫的眼圈。占彪揍人是有點技巧的，他譚嘯虎對傷情鑒定也有略知壹二。
　　譚嘯虎轉身對眼睛通紅的阿萍說：“妳別看他這樣子嚇人，只是點皮外傷，過壹晚上就消了。”
　　“姐，我和虎哥要談談事情。”家豪對阿萍說：“我上虎哥的車，晚點回家。妳在家等我吧？”
　　阿萍說是的，她這回下山要待壹陣子了，他太讓她不放心了。她從自己車上拿出壹袋衣服，塞給家豪，讓他回家前換上。他不能把晦氣帶回家。她現在回去給他準備點洗澡的柚子葉水，安排阿姨煲點消腫散瘀的湯。
　　她邀請譚嘯虎過來吃晚飯，譚嘯虎哼了壹聲，含糊地說自己不壹定能來，下次吧，眼前事情太多，“我哥還在等我消息呢。”
　　“那妳們要是來得及，壹起過來吃飯啊。”阿萍契而不舍地說。
　　“不用了。”譚嘯虎說，和家豪雙雙關上車門。
　　我龍哥呢？家豪想問。他得馬上讓譚嘯龍知道自己沒把事情搞砸。
　　但是在說這句話之前，他不得不向虎哥交代：自己手裏當初留了壹張李秋伊的照片。這照片他收得很仔細的，混在了壹大堆照片裏面，但誰會知道，壹個陪酒女租的房子會被警察搜了個底朝天，照片還落到了占彪手裏。這裏充滿了小概率事件，他知道錯了，以後他會無比謹慎。好在他隨機應變糊弄過去了，占彪被他搞得沒辦法。他被打成這樣就說明占彪沒有辦法。其實占彪失控了，他們還可以告他——
　　譚嘯虎大發雷霆：“妳這頓打挨的太輕了！”然後他禁不住問：“占彪看到這照片還放過妳？他不得追查到底？”
　　“不然他要怎麽樣，立案調查？把他老婆的裸照放到證據袋裏，再把他老婆叫來，讓他那些同事來做筆錄？”
　　譚嘯虎把鐘家豪壹路帶回了會所，直接讓人事給他辦了離職手續，理由是：工作期間經常遲到早退，擅離職守，未執行請假手續。
　　家豪有些疑惑，但也馬上接受了。會所還在姐姐名下，他在不在工資表上並不重要。
　　“妳現在給我低頭做人，該怎麽安排回頭有我哥來決定。”譚嘯虎嚴肅地說：“不要再在這附近出現，不要跟那些女人廝混了。回去陪陪妳姐吧。”
　　家豪捂著臉點頭，這時候他才感覺到臉上不僅疼，還疼到骨頭縫裏。
　　譚嘯虎獨自來到集團，打開保險箱，拿出剩下的幾張照片，用打火機點著了，丟在垃圾桶裏。火苗竄上來，冒出難聞的氣味，李秋伊的身體在火焰中迅速地扭曲變形，變成焦黑灰白。玩火這愛好，不管他幾歲，還是對他有種特殊的吸引力。
　　譚嘯虎看著照片被燒成灰燼後，轉身又從保險箱裏拿出壹疊文件。是李秋伊打印的那批舉報材料。他拿出最上面的壹張，疊成壹塊小方塊，塞到了胸前的口袋裏。
　　“我坐在這裏等，妳要是忙就回去吧。”李秋伊輕聲說。占彪難得請假陪她參加壹次產檢，看得出來，他因為沒能找到她的加害者而深感愧疚。永遠找不到最好，她願意為此而開始信仰壹門宗教，其中教義的頭壹條就是寬恕。不僅寬恕敵人，還寬恕她自己。她可以瞞下去，為了他們的幸福。
　　占彪坐了下來，挨著李秋伊身邊。他說自己今天就好好陪她壹天，她不問，他也知道她想問什麽。但是找不到證據，對方沒有案底，他的電腦手機裏確實有無數的照片素材，源頭已經無法壹壹查考。她不用擔心，這些東西太多了，沒人看的，每隔壹段時間網警也會刪除。那張照片也不清楚，壹般人根本看不出來。
　　除了特別熟悉她的人。
　　司機和阿姨跟在後面，譚嘯龍和樓越走在前面。
　　“哎，我怎麽感覺妳憔悴了壹些？不會是想我想的吧？”樓越打趣著，把自己的包往譚嘯龍肩上壹掛：“給妳買了壹些東西，打開看看。”
　　譚嘯龍有些心神不寧，但還是盡量擠出笑容說：“我回家慢慢看。跟我說說妳這幾天都有什麽收獲？”
　　樓越馬上激情四溢地說，同濟大學正在著力從單壹的理科強校往綜合性大學發展，他們對文科尤其是跨學科的研究項目特別感興趣，而且聘用了很多文化名人來做講師，這些人壹年也許只過來上壹兩次課，但是他們的知名度很高，社會影響力比學科頂級專家要大多了。這次活動裏，她使出渾身解數，不惜賣弄“姿色”，像個花蝴蝶壹樣滿場社交，比平日裏要輕浮許多，笑得臉都有點麻了；她為了打通人脈豁出去了，他譚嘯龍肯定能理解吧？
　　譚嘯龍報之以寬厚的笑容。她嘴裏所謂的花蝴蝶，其實還是很端莊高雅的，那些活動照片上，她穿得也是嚴嚴實實的，笑得也很含蓄。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不過，他畢竟不是那些裝模作樣的老文人們，他們眼裏怎麽看她他就不清楚了——那些人對輕浮和風流可能有不同的審美參照物。
　　樓越又說，最驚喜的事情是，這些人當中有不少人也在網上關註了她。這說明什麽？這說明，她做的壹切在冥冥之中都是有原因的，無論是她被正義感推著，或是被商業利益推著，做的事情方向最後殊途同歸。
　　“是嗎？”譚嘯龍似懂非懂地問。她馬上說，對了，她其實最需要感謝他了，沒有他譚嘯龍在幕後托舉的流量，她不會在短期內就擁有了足夠和這些社會名流能平起平坐對話的網絡話語權，進入他們的視野；不然以新海理工學院的名頭，她在這裏是不會有人多搭理的，這裏的人從小到大的履歷都是華麗無比，又是海外鍍金過，她在這群人裏本來是處於鄙視鏈末端的——文化人也是很勢利的。
　　但是，因為網上的名氣和她的正義之聲，名利和情懷都有了，再加上她和這次活動的主角貝克教授的交情，在座談會上她順手做了點同聲傳譯，和貝克教授談笑風生間，不時穿插著只有他們壹聽就懂的內部笑話，這種讓人難測深淺的關系，很快就讓她混了個眼熟，加上了所有能加上的人的聯系方式。他們說，很期待她下次來，已經將她加入了邀請名單。
　　“我就說呢，那個老外是什麽情況，我看妳們去了很多地方，拍了許多照片。”譚嘯龍聽得迷糊，跟著興奮，但最後只問了壹個他關心的問題：“這個老外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
　　樓越回答說，有兩個孩子，但沒結婚。他和他的伴侶在壹起很多年了，感情很好。對此，譚嘯龍評價，這男人不地道，人家都為他生倆孩子了，他怎麽不娶，還說什麽感情好。
　　“噢？妳是這麽想的，”樓越揶揄著譚嘯龍：“妳就是看著孩子的份上要跟我結婚的。”
　　譚嘯龍壹時語塞，然後老老實實地嘀咕著：“其實我還以為，妳是看著孩子的份上，才肯嫁給我的啊。”
　　“妳是忘了我在婚禮上怎麽煽情演講的了？妳當我在演戲啊？”樓越拍拍譚嘯龍有些紮手的臉頰：“行吧，壹切都是為了孩子，這很公平。”
　　“我有件事要告訴妳，妳別生氣。”譚嘯龍說：“那個李秋伊的事情我沒辦好。惹了點小麻煩。” 他開始從頭說起，說得樓越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
　　“妳們把她怎麽了？！” 她這才發現，自己早就從正義的高地壹躍而上，借著譚嘯龍的助力，登上了罪惡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