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臉都不要了

　　“張先生，妳真覺得江楠很好？”
　　“是啊！絕對是主公手下的幹吏能臣！”
　　老朱再壹次語塞，張希孟這小子真不上道，誰跟妳說這事了……“張先生，咱關於江楠，有些話想跟妳講。”
　　張希孟也急忙道：“主公，說實話，我也有些事情，想要跟主公講，我以前的確是把事情想簡單了，我要向主公檢討。”
　　朱元璋錯愕了，他也沒法說下去了，張希孟完全不上道啊，就看這小子要說什麽吧！
　　“張先生，正好有些日子沒聽到先生的教誨了，咱們慢慢談。”
　　君臣找了壹處，張希孟就先說道：“主公，聽王妃講，妳剛投靠紅巾軍的時候，就作戰勇猛，睿智果斷，每次奮勇向前，得到了賞賜，還分給下屬……不知道主公為什麽能如此優秀，莫非天授？”
　　朱元璋笑了，“要是別人問咱，那自然是天授，可既然先生問了，咱也不好往自己臉上貼金。要說作戰勇敢，殺伐果決，其實初上戰場，咱的雙腿也是顫抖的。但是自從十幾歲，咱就見識了太多的死人，那時候遇上了災年，遍地白骨，連成壹片，壹眼望不到頭……可即便如此，為了活命，也要尋找壹切能用的東西，扒死人身上的衣服，尋找財物。有，有那麽壹次，咱伸手扯開壹件衣服，結果從裏面湧出無數的蛆蟲，往咱旳手上爬……嚇得咱壹屁股坐在地上。”
　　張希孟只是聽著，就覺得渾身冰涼，心臟劇烈收縮，真的不要和朱元璋比慘，他隨便壹點經歷，都能嚇妳壹個跟頭。
　　“主公，說起來您早就百煉成鋼，不是壹般人可比。徐達他們這些人，也是歷經苦難，壹經點撥，立刻就能為龍為鳳，成就功名……但是平心而論，還有太多凡人，就算把機會給他們，也未必能抓得住。主公要用人，可也要善待官吏啊！”
　　張希孟有感而發，老朱卻是皺起眉頭，“先生，妳說什麽意思？莫非要讓咱給他們加俸祿，賞賜大宅子？”
　　“不不不……”
　　張希孟連連擺手，“主公，臣可不是這個意思……還是拿江楠舉例子吧，她算是才女吧？人也算機靈，敢運送糧食，說她智勇雙全也不為過，又在王妃身邊歷練，做事嚴謹。這樣壹個人，放在度支局，統計財政，監察百官，按理說是足夠了。但是主公可曾想過，這麽壹個女子，她能承受得了人頭滾滾嗎？她能接受血流成河嗎？”
　　朱元璋繃著臉道：“到底是個女流之輩，無法心堅如鐵啊！”
　　張希孟卻是微微搖頭，“主公，要讓臣說，這跟男女沒關系……便是壹個須眉男兒，壹時間手握大權，生殺予奪，也未必能把持得住。”
　　老朱眉頭跳動，想了想自己身邊的這些人，終究還是點頭承認，“先生所講有理……妳的意思是江楠不適合這個位置？”
　　“不是。”張希孟依舊搖頭，“主公，她比九成以上的人，都更適合這個位置。只是有些情況，要告訴主公。她剛過來的時候，就盼著辦案子，伸張正義，主持公道，壹心急於成事。”
　　“這不好嗎？”朱元璋反問。
　　“但是隨著她見到王家全族覆滅，又深深惶恐，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所謂患得患失，悲喜無常，就是她現在這個狀況。驟然把權力和擔子加在壹個人身上，不管是誰，大約都會如此。人在宦海，手握大權，就是壹場修行。”
　　張希孟感嘆道：“臣知道，主公嫉惡如仇，對官吏沒有太多的好看法，自是不得不用罷了。遇到官員出錯，主公也不會手軟，譬如江楠這種，如果真的扛不住，再換壹個也就是了。臣萬萬不敢說主公是錯的。但是臣也想說，不管到什麽時候，人才都是稀缺的。主公固然有更換百官的權力，但是主公卻沒法讓壹個人立刻具備完成使命的才能和心性。而且還有壹件事，拱衛司，度支局，都察院……這些復雜監察的官署，手握生殺大權，尤其需要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然就算他們能完成主公賦予的使命，也會因為承受巨大的壓力，郁積壹些特殊東西，漸漸猙獰扭曲，人不像人了。”
　　朱元璋擰著眉頭，再三思索，這才沈吟道：“先生，妳說的可是酷吏張湯，周興，來俊臣之流嗎？”
　　“嗯……正是這些人，主公，漢唐多雄主，也多酷吏，主公可知道為什麽？”
　　老朱稍微思忖，就嘆道：“雄主自然要成就非同凡響的大業。欲成大業，自然要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張湯等人，不過是代替君父，背上罵名罷了。”
　　張希孟立刻點頭，“主公高見，臣是五體投地……臣還想請問主公，您可是要酷吏？”
　　老朱怔了怔，反而笑著問張希孟，“先生以為呢？”
　　“我以為自然是要有的，但是我覺得不宜過多。酷吏雖然是壹柄利刃，但是卻容易傷敵傷己，也會人心惶惶，造成朝野不安。非必要的時候，還是少用為妙。至於監察百官的這些人，臣鬥膽諫言，主公還是該如同軍中將領壹般，給他們上壹些課，進行些教育，導正心態，明確職責。”
　　“譬如說國法律令，犯了什麽罪，就該是什麽下場。處置了這些人，又挽回了多少損失，產生了什麽效果……歸結起來，就是要讓官員們清楚，他們幹這些事情的價值，堅定他們的信念，明確他們的職責權限。臣倒不是覺得這麽幹了，就能讓每個人都成為清官幹吏，只是想保證大多數人，都能忠心主公，盡忠職守。這樣壹來，就算偶爾有混賬之徒，辜恩負義，敗壞國典，主公也大可以從容除之，不至於造成朝野動蕩。”
　　朱元璋壹直聽到了這裏，終於心有所悟，明白了張希孟的意思。
　　簡言之，就是張希孟覺得朱元璋過去對待官吏太過粗暴簡單。
　　安排上了位置，給了權力，讓妳去做事。
　　行了受賞，錯了受罰。
　　犯罪了就殺頭，嚴重的剝皮楦草。
　　這個方向自然是沒錯的，但是有些過於粗暴，把每個人都當成了工具……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和壹般的工具不同，人有復雜的感情，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張希孟講的不是把官員當成祖宗供著，也不是當成單純的牛馬使喚。而是看成壹個個的大活人，有血有肉，有愛有憎。
　　拿到了權柄會激動膨脹，看到了死亡會惶恐自責。
　　該如何讓這些人適應手上的工作，擺正自己的位置，更好履行職責……歸根到底，雖然身為官吏，依舊需要教導培養，鼓勵提高。
　　這也是張希孟從江楠這個人身上，發覺的最大問題，女子為官，最大的問題不是世人議論，也不是什麽風俗教化，男女大防……真正要命的是如何讓女人順利完成身份轉化，從壹個服從者，變成壹個掌握權力的人。
　　同樣的道理，也適合那些寒門子弟，初入官場的菜鳥。
　　當初鑿壁偷光的孩子，在官至宰相之後，專地盜土，侵占四百頃良田，落了個罷官抑郁而死的下場。
　　寫下粒粒皆辛苦的詩人，壹旦掌權之後，為了口腹之欲，喜食雞舌，壹碗菜要用三百多條雞舌，被割去舌頭的雞，堆積如山……
　　治國治吏，終究不是壹件簡單的事情。
　　老朱思量再三，只覺得寓意深遠，很受啟發，他詢問道：“先生以為該如何是好？”
　　張希孟道：“究竟該怎麽做，臣也壹時說不清，需要主公仔細探索，但是臣以為，以當下而論，我們能不能借著王家的案子，好好教育百官，從中書省，六部，度支局，還有其他衙門壹起，把案情講清楚，把這顆毒瘤剖析明確，也把其中涉及到的弊端，公告天下，讓百姓都接受壹次教訓。尤其是國子監，各地的學堂，也讓那些準備進入官場的年輕人有所警覺，避免犯錯。”
　　“哎呦……這個主意啊！”老朱眼前壹亮，壹直說教化百姓，可眼前不就是上好的例子嗎？
　　又何必翻故紙堆，找那些遠在天邊的例子。
　　老朱立刻來了興趣，“先生以為這事要怎麽辦？”
　　“臣以為可以讓刑部挑頭，另外禮部，吏部，翰林院，都可以抽調人員，把這個案子講清楚，說明白。”
　　朱元璋道：“沒錯，這是件大事情，咱壹直在琢磨著，要怎麽整頓吏治……本來想著砍幾顆腦袋才行，現在想來，或許有更好的辦法。”
　　朱元璋跟張希孟說完，心中感慨，他越發覺得這個主意太好了，壹個人讀書為官，爬到高位，並不容易。雖說願意為官之人，如過江之鯽，但是能勝任職位的，卻是少之又少。如果能通過這種手段，保證大多數官員稱職合用，就是功德無量。
　　朱元璋壹時興奮，他覺得應該把王家案子的卷宗都拿過來，仔細瞧瞧，尋找出可以用來教導官吏的部分。
　　正巧下午的時候，朱元璋原本要去騎馬射箭……索性不去了，直接去找李夢庚要卷宗，順便當面考問，看看他能不能把這事情講好！
　　也是自己的老部下了，如果能行，就提拔他壹下。
　　老朱滿懷欣喜，到了李家的外面，由於是突然襲擊，老朱坐著馬車，穿著便服，還真看不出吳王的身份。
　　湊巧的是，就在老朱的前面，竟然還有壹駕馬車，也到了李府門外，掀開車簾，壹前壹後，竟然下來兩個妙齡女子。
　　她們嬌笑著扭動身形，大搖大擺直接進了李府。
　　朱元璋撩開車簾，露出壹道縫兒，仔細看著，這倆女人斷然不是李夢庚的家人，看穿著也不像是親戚，都像是那些在秦淮河唱曲的清倌人……
　　瞬間，老朱的怒火就沖上來了，這破事怎麽還屢禁不絕了？尤其是壹國尚書，臉都不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