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0章 善攻者
秦吏 by 七月新番
2019-5-17 22:15
“黑夫,妳為何要舉兵叛秦,背棄始皇帝?使蒼生飽受塗炭之苦!”北岸傳來壹陣呼喊。
南岸則針鋒相對:“既如此,通武侯為何要助紂為虐,寧讓社稷變為丘墟,也定要阻吾等北上靖難,解救關中黎庶?”
隨著兩邊各發壹問,這場跨江對話就此戛然而止,令人失望的是,從始至終,沒什麽新鮮的臺詞,甚至沒什麽營養。
倒是末了,北岸的人大聲念起壹篇不知誰寫的《討逆賊黑夫檄文》來,宣傳朝廷的減租政策,以及宣布黑夫的無君無父,罪大惡極,還承諾“其得黑夫首者,封千戶,賞錢千萬,部曲偏裨將校諸吏卒降者,勿有所問。”
但南方人早就不信朝廷承諾了,這檄文遭到了南岸的壹陣噓聲,黑夫也立刻讓人大聲念陸賈昔日草擬的北伐檄文,大肆宣揚胡亥、趙高弒君自立的醜事,還以顏色。
壹時間,雅言退場,對話變成了南北方言大罵戰,到最後,雙方已經搞不懂對方在喊啥了,只比誰聲音更大。
只可惜北岸人多,襄陽城的士卒略遜下風,氣得共尉哇哇大叫,讓人擡水上來,叫眾人壹邊喝壹邊繼續罵。
“省著點氣力罷。”
黑夫搖了搖頭,他對這場對話倒是很滿意,因為他從對方的回應裏,確認了壹個信息:
“方才那些話,絕非王賁之言。”
壹旁的垣雍疑惑地說道:“王賁不是接話了麽,還與大帥說起了壹些舊事,大帥為何如此篤定?”
“我當然知道。”黑夫嘆道:“妳聽說過壹山不容二虎麽?兩虎不必見面,隔著壹座山頭,都能聞到對方的氣味。”
“但方才的對話,別人聽不出來,我卻知道,不是王賁會說的……就比如,他絕不會以長輩自居,稱我為‘孺子’。”
黑夫和王賁算不上交情深厚,但的確已認識很多年了。
十五年前,秦王政二十二年,黑夫在王賁麾下做屯長,參與過圍攻大梁之戰,又從外黃縣運糧秣至軍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後又觀看魏王假肉坦自縛,牽羊把茅而降王賁。
那時候黑夫認識大將軍王賁,王賁卻不認得小卒黑夫。
而雙方的初次會面,還是七年前,黑夫去膠東做郡守時,在臨淄拜會了鎮守齊地的通武侯。
尤記得那天下了雪,王賁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裏,身著玄服,頭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飾之。
黑夫雖對他行晚輩之禮,但王賁卻不以長輩居之,壹口壹個尉郡守——他是個很清楚分寸的人。
二人那天聊了些治理齊地的想法,次日就傳來王翦病逝的消息,王賁匆匆西返,自此之後,再未相見。
直至今日,壹江相隔,兵戎相會,不是妳死,就是我亡!
黑夫嗟嘆道:“壹眨眼那麽多年過去了,我都想象不出,再相會時,我與王賁會說什麽。”
場面應該會很尷尬吧?
“但按照我對王賁的了解,更大的可能,是沒有半句廢話,反是令旗揮下,用壹次猛攻來回應我……”
對王賁這種說得少,做得多的實幹家而言,言之辱也,多說無益。他想對黑夫說的話,不管是惋惜,是不解,是惱怒,都在戈矛弓矢裏了!
而黑夫,也當竭盡全力應對,這才是對王賁最大的尊重。
“所以,敵營中有人在全程模仿王賁口氣,卻終歸差了壹點。”
共尉聽完黑夫的分析道:“大帥,如此說來,王賁不在對岸營中?”
“妳怎知道他不在?”
黑夫卻搖頭道:“這才是最麻煩之處,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王家人是玩這壹套的高手,他將自己藏了,現在,王賁可能在任何地方,新野、唐白河、隨縣……”
他指著對岸:“也包括那!”
“啊?”共尉等人面面相覷,實在沒搞懂狀況。
黑夫卻暗罵:“善攻者,敵不知其所守,還真是攻無不克的通武侯,這糟老頭子,壞得很!”
……
“壹切如通武侯吩咐。”
甘棠回到樊城,拜倒在王賁面前。
“我都聽到了。”
王賁還真就在營內,方才卻故意不回話,而使喚甘棠代勞。
他盯著地圖,也不擡頭,撫須道:“妳回應得極好,努力模仿我平日的口吻,可真正了解老夫的人,都知道,王賁從小性格木訥,少言多行,絕不會與人多廢口舌。”
“黑夫是在試探我,在或不在,都會讓他得逞,最好的法子,就是讓他摸不透,猜不著。如此壹來,黑夫便搞不清我身在何處了。”
甘棠有些疑惑:“通武侯先前對我說,想在此地大張旗鼓,做出進攻之勢,好讓走唐隨道,去攻打隨縣的偏師立功,若真如此,讓黑夫篤定將軍在此,豈不是更好?”
王賁笑道:“妳這孺子都能看透的伎倆,黑夫豈能猜不到?”
“我雖只與他見過壹面,但在朝中賦閑時,壹直在關註此人。黑夫是個謹慎的人,絕不會因我在此處,就放松了他處的守禦。”
“且隨縣山溪四周,關隘旁列,幾於鳥道羊腸之險,數百裏皆是山路,不管從南還是從北,都難以攻取,黑夫若安排壹萬人守,我就得派三萬人去攻,還不壹定能成。”
“就算將隨縣打下來了,其南方的安陸已是壹片無人之地,如行於荒野,連糧食都是問題,不利於大軍深入,反而容易遭到冥厄、衡山兵襲擊。再說,我這次南下平叛,為的是殲敵速勝,而不是收復壹些空空如也的縣邑。”
甘棠頷首:“那通武侯是想……”
王賁起身道:“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
“迷惑。”
“欺騙。”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有時候又要故意露出破綻,讓敵人以為,他猜中了我的部署,從而調動兵力,殊不知卻落入了圈套。隨即再進行誘騙,最終從他最大意的地方,發動進攻,奪取勝勢!”
沒有固定的招數,壹切戰機,都是積蓄的結果,而勝負只在瞬息之間。
“若是兩個高明的將軍對壘,便要試著相互欺瞞,爾虞我詐。萬幸的是,我手裏握著的兵力,要比黑夫多壹倍。”
甘棠已完全聽傻了:“那將軍,我軍究竟欲攻何處?”
“每壹處!”
王賁將地圖攤開,上面布滿了他用丹筆劃下的圓圈。
甘棠倒吸了壹口涼氣:“這……”
他清楚地看到,從西面的秭歸江關,到荊山北麓的伊廬鄉,再到漫長的唐白河,隨縣,都是王賁標明的進攻點……
“八月初壹,幾支偏師將奉我軍令,同時進攻各地,多則數萬,少則數千,但都能讓黑夫的防線,處處告急。”
“可真正的主攻點,只有壹地。”
王賁走出大帳,指著對岸道:
“從明日起,大營開始增竈!再讓修水寨,砍竹筏的人動作再大些,當著叛軍眼皮底下做這些事。”
“要讓黑夫覺得,老夫是真不想打襄陽,故意在此大張旗鼓,暗中調兵遣將,欲轉而從他處南下,實則既沒有增兵,也沒有減兵,白日裏往外調的人,夜裏再回來。不管黑夫是否維持漢南兵力,等到八月初,各地向黑夫告急時,他將陷入兩難!”
“襄陽難破,我承認。”王賁撫須而笑。
“但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這壹次,王賁不攻城。”
“只攻人!”
……
PS: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