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6章 而立

　　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帶著龐大的隨員，離開了鹹陽……
　　人眾多達數萬，車馬壹輛跟著壹輛，前鋒已至灞橋，秦始皇的金根車卻還沒駛上渭橋，錦旗招展，戈矛如林，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壹次遠征。
　　秦始皇帝看著車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記得，自己第壹次來鹹陽時的情形，那是秦莊襄王元年，公子政年僅十歲。出生後十年，他從未離開邯鄲，壹直以質子身份寄人籬下，若非母家庇護，早被趙人殺了。
　　靠著呂不韋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終於得以來秦，壹路西行，他仍記得華山的高大，記得涇渭交界的分明，記得膏腴的良田和繁華的都市。
　　也記得鹹陽宮殿前磚塊的冰冷。
　　認祖歸宗沒那麽容易，莊襄王的生母，夏太後不欲認他，希望成蹻繼位。華陽太後，也壹直在往莊襄王後宮塞羋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兒八經的“太子”，延續楚氏外戚的權勢。
　　為了得到承認，公子政在母親鼓勵下，在殿前跪了許久，也喊了許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孫！”
　　“天祖孝公之來孫！”
　　“高祖惠文王之玄孫！”
　　“曾祖昭襄王之重孫！”
　　“大父孝文王之孫！”
　　“今王之長子政，自邯鄲歸來！認祖歸宗！”
　　他跪了整整壹天，壹直喊到嗓子嘶啞，嘴皮冒泡，將兩位太後喊得心軟，才終於被接納，不再是“野種”，納入宗室籍貫，成了正兒八經的公子。
　　但接下來等待他的，是更艱難的奪嫡之路。
　　公子政從小為質子，最慘的時候竟被趙人羞辱，讓他去做馬童，還有壹口糾正的邯鄲趙音。對上成蹻的關中雅言，從小接受的良好貴族教育，似乎不占優勢。
　　但“仲父”教了他取勝的關鍵。
　　“妳不必趕上成嬌，下臣想讓公子具備的不是武功，不是滿口的引經據典，詩書禮樂，而是為王者的意誌！”
　　“凡成大器者，能忍天下之不能之忍，能苦天下不能之苦，能為天下不能之為，這就是意誌，只要能做到這壹點，就能克服天下壹切不能克服的，他就是史上最偉大的君主。”
　　他成功了，經受住了華陽太後的考驗，成為嗣君，當然，作為交換，也不得不迎娶他塞過來的楚國公女……
　　而現在，輪到他擇嗣了。
　　“比起朕當年受的苦，朕的諸子經歷的，又算得了什麽？”
　　秦始皇嘟囔著，在他車駕的前方，是胡亥的車馬。
　　胡亥作為少子，備受秦始皇寵愛，幾年前就提前行了冠禮，而這壹次，在左右為難的抉擇後，秦始皇最終讓胡亥隨自己巡狩。
　　但不同於以往，這次，胡亥有了壹項職責：撫軍！
　　“君行，太子從，以撫軍也！”
　　雖然尚未正式冊立，但在群臣看來，這場奪嫡的天平，已偏向了胡亥。
　　胡亥從小接受了良好的秦式教育，以趙高為師，書法、律令、斷獄都有不錯的素養。
　　“而且幼子的優勢在於，他們往往只需要做長子的十分之壹，就能讓君主滿意！”
　　眾說紛紜，但仍沒人敢妄下定論。
　　隨著禦駕駛過渭橋，秦始皇忽然感到了壹絲不安。
　　或許與初來時所受的冷遇有關，秦始皇壹向是不太喜歡鹹陽的，這裏的水太鹹，口音太土，宮室也狹小。
　　所以秦始皇壹有機會，就絕不呆在此地，而是要出門巡遊，還不斷從外遷徙民眾，修築新宮，將鹹陽改造得面目全非。
　　可這次，他卻對這座城市，感到了壹絲不舍。
　　“四十年了，從朕初來乍到，已過去四十年。”
　　他曾無數次離開又無數次歸來。
　　但這次，可能是最後壹次離開。
　　而再無歸來的機會……
　　掀開車簾，看著身後越來越遠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覺，壹個相處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揮手道別，即將凍結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濁淚。
　　別了，老友。
　　別了，鹹陽。
　　再歸來時，或將躺在車中，赴驪山入葬。
　　濃厚的烏雲遮蔽了天空，鵝毛般的雪花從天際飄落，落到車窗邊，落入秦始皇手心，壹片冰涼……
　　下雪了。
　　觸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個在大雪夜出生的長子了，近來，他入夢的次數越來越多。
　　有時候，是那個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裏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責罵。
　　但下壹瞬，他卻突然長大，鮮血淋漓，跪在榻邊壹言不發。
　　秦始皇嘆了口氣：“扶蘇，今天，妳便虛歲三十了，三十而立，妳究竟去了何處？”
　　從鹹陽到鴻門，從鴻門到灞上，雪越來越大，秦始皇卻時常掀開帷幕，不住往外眺望，像是期盼著什麽。
　　但落滿白雪的道旁，卻始終不見那個修長的身影……
　　……
　　季冬下旬，整個北方，迎來了壹場全國性的降雪。
　　南陽郡也不例外，雪下了壹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個宛城內外，就成了白茫茫的壹片：山林的樹木披掛上了雪團，如瓊枝玉葉；裏聚的屋頂被積雪覆蓋，百姓們躲在屋子裏哆嗦不想出門；那些空落落的田畝成了壹片雪場，有幾只出沒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腳印，四處壹派清冷景象。
　　宛城之外，壹條三叉路口處的亭舍，卻有壹個身材修長的中年男子，在此接受盤查。
　　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淩亂的胡須，看年紀三十多歲，手持驗傳，驗上的身份是“芷陽上造白夫”。
　　而傳上，則蓋著鹹陽官府的印章，允許關梁隨意通行。
　　他將劍交予亭長檢查，松木鞘，劍有些銹跡，亭長打量此人裝束道：
　　“劍得磨壹磨了。”
　　那人笑了笑。
　　他曾穿著貂裘袍服，手握美玉，壹身皓皓之白，如今卻換成了粗布皂衣。
　　他曾騎乘千裏龍駿，腰掛萬金寶劍，如今卻換成了羸瘦馱馬，短小銹劍。
　　他曾經擁有著的壹切，轉眼都飄散如煙。
　　秦朝亭舍檢查雖嚴，但畢竟沒先進到刷身份證錄指紋的程度，只要不像十來年前，那個冒充馮毋擇兒子的學室弟子壹般膽大包天，直接找官府騙錢。
　　天下律令已馳，既然驗傳沒毛病，亭長只隨意檢查了壹番，也不為難，將劍還給那人，借口索要了幾文錢後，示意亭卒放行。
　　但此人走到岔路口後，卻陷入了躊躇。
　　路分三條，分別向南、向北、向東。
　　向南是南郡，那是昌南侯的家鄉，在那裏，很容易找到其鄉黨舊部，再輾轉前往江南嶺南。
　　向北是武關，可以在那等待秦始皇帝的車駕，亦或是過了關梁，潛回鹹陽……
　　而向東，則是壹片未知。
　　天又陰了，雪又落了，他在雪中遲疑了許久，許久，最後才喃喃自語道。
　　“三十而立……”
　　曾經，他集天下人的希望於壹身，被所有人推著，所有人嘰嘰喳喳，逼著他去做各種事。
　　看似離雲端很近，那金色的桎梏，觸手可及……
　　但實則如玉般易碎，壹點挫折和意外，就足以毀掉壹切，墮入無邊黑暗！
　　因為他所謂的權勢，所謂的名望，所謂的黨羽幕僚，不過是空中樓閣，根本靠不住。
　　靠得住的是什麽呢？
　　“手中的劍，麾下的兵！”
　　背叛，欺騙，辜負，絕境……經歷過人生的大起大落後，扶蘇仿佛重生般，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是只倚靠著四壁而立，那只是壹個‘囚’字。”
　　“只有打破這枷鎖，靠自己雙腳站立，人才是為人，方稱得上而立！”
　　他的目光，漸漸變得堅定，再看三岔路，便不再迷茫了。
　　“南方不可以止些，哪怕去了，也只會變成昌南侯手中的壹面旗，從今以後，壹切都由不得我。”
　　“北方不可以止些，大勢不再，孤身潛返亦無用處，縱然父皇饒我性命，壹旦諸弟繼位，我還是得死！”
　　直到肩膀落滿了雪花，他終於看向東方，露出了壹絲釋然的笑。
　　答案，不是早就有了麽？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言罷，他翻身上馬，然後調轉馬頭，毫不猶豫地，向東馳去。只在雪地上，留下壹串蹄印！
　　此行再無他物。
　　唯有壹人，壹劍，壹馬！
　　……
　　PS：BGM，樸樹的《平凡的路》。
　　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