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辰月15

　　龍淵閣。
　　“辰月之變已經第三天了啊，”卻商望著黑沈沈的天空說，“還是什麽也看不見。”
　　“卻商，妳的科目是史卷啊，”長者說，“妳所要記的辰月之變，是不需要用眼睛看的。”
　　信鳥又飛來了，帶來了壹張純白紙卷，卻商把它展了開來。
　　“星流六千三百零壹年，辰月之變，鶴雪團為野塵所屠。鶴雪永翔之術失傳。”
　　簡單的十幾個字，長者卻怔怔看了很久。
　　“竟然失傳了麽……”
　　“長者，要把這條記上去麽？”
　　“等壹等，再等壹等……”
　　等壹等，是因為不肯相信。如果九州失去了鶴雪之舞，那麽蒼茫的天空將變得多麽黯然。
　　“還有壹天零壹個時辰。”向異翅閉著眼睛，仿佛正靜聽著什麽。
　　“妳說的是什麽？是辰月之變結束的時間嗎？”
　　“西門也靜，跟我走吧，我答應妳，讓妳看到辰月之變。親眼看到。”
　　……
　　龍淵閣真大啊，書閣的重重影子像是永遠地循環著，沒有盡頭。那外面看起來青山中隱隱的樓宇，內部竟然像是有無盡的空間，他們已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深。
　　“真奇怪，龍淵閣中怎麽會有大海的聲音呢？”
　　“那是龍淵，是時間在流動的聲音。”
　　“龍淵……時間流動的地方？”
　　“有些東西，妳我現在都無法理解，就像辰月之變的源力，也許是千萬年前的壹粒小小飛塵。億萬星辰，因何而動？”
　　“我最不明白的，不是天象，是人心。妳現在是九州惟壹能高翔的人，擁有著暗月的強大力量，但妳卻只是在這裏漫步。”
　　向異翅忽然蒼涼地笑了起來：“未來不論由誰壹統這亂世，但那必然不是我，寧州羽族和瀾州羽族為正統之名爭戰了那麽久，人族與羽族爭戰了那麽久，所有的人都以為，毀滅了對手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是他們想錯了。”
　　“為什麽妳要坐視著羽族的滅亡？”
　　“如果辰月之變是另壹種結果，所有的羽族都能像鶴雪壹樣高飛，那麽，其他種族的末日就來到了。”
　　“妳難道是這樣想的？為了全天下的種族？”
　　“哈哈哈……”向異翅大笑著，“我沒有這麽偉大。辰月之變剛進行了壹天，被消滅的，只有瀾州的南羽國王室而已。”
　　“為什麽妳要毀去南羽王室？”
　　“因為當年……”向異翅突然停下了，片刻後，他重新開口，聲音卻變得低沈，“當年……是他們……秘密聯絡了北陸瀚州的蠻族，要求他們出兵寧州，屠殺自己的同族。”
　　他長嘆出壹口氣去：“妳知道麽……那壹年的起飛日，暗月現於天空，巨大無比。在天拓峽海邊，十幾萬羽族被殺了，我是惟壹壹個在天空註視過那壹切的人。我這壹生，本也該有家園、親人、朋友……但全都被毀了。”
　　“因為妳恨他們？”
　　“我……”向異翅凝望天空，輕輕地吐出這個字，“我……恨他們……正如所有人恨我。這個世間傳說因為在那壹天黑色之翼展翅，所以才帶來了滅頂之災。我想毀掉他們，正如想毀去我自己的願望壹樣強。”
　　“毀去妳自己？”西門也靜低下頭，喃喃著，“這麽多年，妳還壹直認為，當年羽族的災禍和妳有關？可是……妳現在是九州惟壹能飛翔於天際的人了，從此再沒有人可以超越妳的高度，妳將可能成為神壹般的人物。”
　　向異翅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神壹般的人物……”他的臉上突然變得悲愴，“可我知道，做這樣的人物，從不快樂。”
　　“比如，像風淩雪那樣麽？”
　　向異翅忽然長嘆了壹聲，不說話。
　　“那麽，什麽才是妳盼望的快樂呢？”西門也靜問。
　　“我的快樂……也許就是好好地睡上壹覺，什麽都不想，什麽也不用害怕……外面狂風暴雪，但屋中安靜無比。心愛的人就在身旁，默默地註視我並不說話……”
　　“就這麽簡單？”
　　“是的，世上很多事其實就是這麽簡單。人們總把它想得太復雜了，因為他們太聰明，比如項空月……鶴雪團我都毀去了，還會稀罕什麽辰月教主的位置呢。”
　　他轉過頭來，望著西門也靜：“有壹件事，我希望妳能替我去做。”
　　“我們是仇敵啊。”
　　“妳還煮過壹碗面給我。”
　　西門也靜只有沈默了。
　　“妳知道我為什麽不醫風淩雪，任由她消沈隱去？”向異翅輕伏上閣邊的樓欄。
　　“也許……妳想讓她遠離鶴雪團，遠離這次滅頂之災，遠離……野塵軍和仇家的追殺……”
　　“妳說她現在過得會不會快樂？”
　　“這……我卻不知道。”
　　“如果她能重新選擇，她還會重新變成鶴雪士嗎？”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聽說天羅把風淩雪的背筋徹底挑斷了。那個時候，妳為什麽不在她的身邊保護她？”
　　向異翅張口卻又止住，他屏住了氣，像是壓抑著心中的痛苦，緩緩地吐出來：“是我讓天羅那麽做的。”
　　西門也靜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保護得了她壹時，卻保護不了她壹世。”
　　“因為妳相信自己有壹天終會被仇恨所吞嚙？”
　　“是的，我終有壹天不在的。她箭術無雙，可是心機卻如水晶壹樣單純。她的仇家遍及天下。只有讓人真正相信她完全毀了，才能保護她的性命，我不讓天羅去挑斷她的背筋，天羅就會對她做出更可怕的事。但我既然出了錢，天羅自然只得按我的意思去做，也因此而相信這可以讓風淩雪真的無法飛翔。而天羅留命不殺的人，也就沒有人再敢去殺了。”
　　“可是……”西門也靜憤怒了，“妳卻沒有想過，她是否願意這樣沈淪於塵世，過著沒有天空、沒有親人的生活？也許她寧願死去！”她大喊著：“妳無權替她選擇！”
　　“不，”向異翅擡頭望向天際，“我要替她選擇……終有壹天，她會重回天空。”
　　“怎麽……難道……”西門也靜驚問著。
　　向異翅擡起頭來，嘆了壹口氣：“妳幫我做這件事，作為報答，我告訴妳壹個秘密。”
　　“秘密？”
　　“關於龍淵閣會飛的秘密，關於萬物飛翔的秘密。”
　　“那……那難道不只是壹個理論？記載在辰月教長老藍柯所尋找到的壹本書的書邊筆記中，理論的確完美，但龍淵閣也的確安坐於大地上。”西門也靜嘆息壹聲，“這世上，惟壹能自由於天際的人，也只有鶴雪士吧，可惜，卻這麽毀了。”
　　“不，還沒有……鶴雪士之所以能夠高飛，並不是因為什麽背後的筋絡，而是明月的力量。風淩雪之所以在準備擊破九重天羅陣時因羽翼碎濺而墜落，不只是因為傷勢，根本的原因是那時暗月已經開始遮擋明月。”
　　“……原來是這樣！”西門也靜眼神閃亮，“所以那之後，妳才能凝出黑色的羽翼。”
　　“是的……正如暗月與明月不可能同時現於天空，我所能飛翔的時候，也就是她羽翼飄散的時刻……其實……”他笑了，“如果可能……我寧願永遠失去翅膀……只要仰視著她在天空……就好……”
　　“可是……”西門也靜的眼神黯淡下去，“辰月之變已經完成了……明月已被遮擋，壹切無法挽回……”
　　“不……辰月之變還沒有結束……”
　　西門也靜擡起頭來，驚訝地望著向異翅。
　　“因為天上有雲，所以妳們看不到那天象，只憑著自己的計算，以為天體的運行正如妳們所想的那樣……但其實不是……我最清楚，因為沒有人比我更能感應到暗月正在天空中如何運動！妳們都算錯了……辰月之變的真實軌跡並不是妳們所推算的那樣……它晚了數個時辰，現在壹切還沒有結束，暗月正運行到離明月的最近點，雙月的力量正在最大限度地抵消，此時只要極微小的壹點點力，就可以使暗月和明月間重回到以前的平衡。那時……壹切又都有了希望。”
　　“等等，妳說什麽？難道妳想去阻止暗月的推進……不，這不可能，人力絕不可能推動星辰！”
　　“我只知道，當在海中的某壹處丟下石子，會激起大洋另壹側的巨潮，而關鍵是，妳要知道投在哪壹個點，壹分壹毫也不能差。所以妳現在知道，我為什麽這些天壹直呆在龍淵閣中，不顧外面的壹切，壹直盯著妳計算天象。”
　　“龍淵閣中被燒去的究竟是什麽？”西門也靜渾身顫抖，直望著向異翅。
　　“燒去的是讓六族同飛於天空的秘密，因為那將使羽族真正地毀滅。我不在乎九州將來的歷史怎麽寫，不在乎有多少人會恨我，我只是要讓風淩雪重回天際。我知道……只有妳會幫我，因為妳是星癡，當妳發現找到奧秘的希望，妳便會不顧壹切地演算下去，哪怕所測出的命運會毀滅妳自己。我把我知道的告訴妳，妳幫我推算出那個點的所在。”
　　“可妳會在我看到辰月之變的那壹刻死去麽？”西門也靜低頭問，“妳想用妳的性命，去換她的重新飛翔？”
　　向異翅望向那黑暗的天空：“我的師父對我說：我的壹生，本就是為這壹天而存在的。他本來的意思是，這壹天之後，我將能得到世人想擁有的壹切。但我卻知道，我真正想擁有的……我永遠也得不到。”
　　他的眼中充滿希冀之光，仿佛那天空正綴滿星辰：“我和她註定不能共翔於壹片天空之下，當我飛起，意味著她的淪落。我如果不在了，她才能重生壹雙翅膀。我終於為我師父的那句預言，找到了屬於我自己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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