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秘密暴露

　　兩人並排蹲在孟家樓下墻根兒底下,接著月光,吹著冷風。腦頂是他們家小屋窗戶。隔壁家二層窗外還養著鴿子，從鴿子籠裏不斷漏出拉拉雜雜的糞便和鳥毛，壹地人間煙火氣息。
　　少棠大大方方道：“小北,妳真長大了。”
　　孟小北點頭：“唔。”
　　少棠用腿在孟小北腿上壹蹭：“毛也不少啊。”
　　孟小北立時就樂了，反嘲道：“沒妳毛多。”
　　少棠逗他：“往我身上壹倒,再壹蹭固,噯媽啊,我低頭壹瞅,咱倆差點就纏壹塊兒解不開了！”
　　孟小北哈哈大笑,撓著頭發,心裏歡喜，方才的丟臉尷尬壹下子釋然。多麽喜歡這個人啊，每壹句話都順耳動聽。
　　他轉過臉望著少棠，認真問出心中所想：“幹爹，這次回來，妳以後還走嗎還離開北京嗎？”
　　少棠拿開煙認真解釋：“其實原本沒想這時候回來！上面布置任務組建新隊伍，提拔年輕幹部。我調回北京也考慮要不要夏天再過來瞧妳。妳要中考，我真怕影響妳考試，不值當的，妳學習重要！”
　　孟小北說：“妳不會影響我。妳不在我特想妳……那樣才影響我。”
　　少棠特正經地叮囑：“以後開學可千萬別大老遠地騎車過去找我，傻了吧唧耽誤學習，聽見沒？”
　　孟小北回了壹句：“只要妳過來找我，我就不去找妳。”
　　少棠皺眉：“這麽犟？”
　　孟小北道：“除了這個都聽妳的。”
　　孟小北心裏壹直別扭壹個問題，他沒張口問，少棠主動說出來。
　　少棠眼底漆黑壹片，倒映月光和樹影，眼神平靜：“小北，對不起啊，妳不怨幹爹吧。”
　　孟小北：“……”
　　兩人各自陷入長時間沈默，北風呼呼地吹，吹散壹地煙灰。
　　少棠說：“我壹走就是四年多，壹眨眼妳長這麽大了，變化太多很多事情都不壹樣，剛見妳時候我連妳聲音都認不出。”
　　“我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沒盡心盡力照顧妳。前幾天剛剛給妳爸打過電話，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說，我現在連妳究竟有多高了、穿幾號鞋、每頓飯吃幾兩糧食、妳學校班主任和同學都是誰、妳平常都玩兒些什麽……我都不知道，都沒法交代！”
　　孟小北說：“我壹米七四，41號鞋。”
　　“我爸也不知道我有多高，我也沒問孟小京有多高了，愛咋樣咋樣。”
　　孟小北像大人似的，平靜淡漠，口吻裏分明有壹絲怨氣和作出來的滿不在乎。
　　這話題又是令人不痛快的禁忌話題，少棠忙說：“妳別這樣，中考完妳爸肯定帶孟小京來北京，或者叫妳回西溝探親，妳當著妳爸面兒千萬別這麽犯犟，妳爸爸好不容易把孟小京的腿治好了！”
　　孟小北垂下眼皮不說話。
　　少棠不贊同，說：“妳爸還是疼妳，不然當初供妳來北京、把妳弟留在山溝裏？別傷妳爸心，別跟他不好了。”
　　孟小北更加不說話，壹提這種話題就渾身帶刺，仿佛從內心深處撐起壹道自閉的圍墻。他用發簾擋住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據說，喜歡用頭發簾擋住眼神裝酷的青春期男孩，要麽內心陰暗猥瑣，要麽就是骨子裏極度自卑、敏感。孟小北就屬於後者。
　　少棠又說：“妳身上穿的衣服，也早不是當初我給妳買的那些，我給妳買的都小了、都扔了吧。”
　　孟小北趕忙說：“也沒有……妳還每年給我寄錢呢！我沒埋怨過妳！”
　　少棠搖頭：“妳親爸也給妳寄錢了。錢真不算什麽，我告訴妳，錢連個屁都不是。”
　　“當初上軍校進修，也是為將來部隊裏能升職，為事業前途考慮，走了以後我……我覺著自己太自私了，就放妳壹人在北京。妳親爸也不在，妳就等於是我唯壹的責任，結果我也跑了！我真怕妳學不好學壞了，這事兒怨我。”
　　孟小北在腦袋裏扒拉扒拉，心想自己除了偶爾夜裏在被窩裏手活兒，好像也沒幹其他壞事吧？
　　少棠眼光壹閃，突然抓住孟小北左手，捏住食指中指摩挲幾下，冷不丁地問：“臭兒子，妳開始抽煙了吧？”
　　孟小北：“……啊？”
　　少棠冷笑：“別他媽跟我裝。”
　　孟小北迅速低頭抓頭發，把壹腦袋軟毛抓亂。
　　少棠嘲笑道：“老子也抽十幾年煙了，壹聞妳身上這股子哈喇味兒，就知道妳幹什麽好事了！”
　　孟小北沒皮沒臉地咧嘴樂道：“好幹爹，妳別告兒我爺爺奶奶。”
　　少棠又叮囑：“別抽太多，對妳身體不好。還有，別買妳們二廠合作社賣的壹桶幾十根的廉價哈喇煙，要抽就抽質量最好的。”
　　倆人湊頭聊些家常知心話，孟小北是鼓足勇氣，大膽地把頭靠到他幹爹肩膀壹側，壹條胳膊摟住少棠的腰。靠上去的壹瞬間，抱著自己喜歡的人，跟抱別的人抱女生絕對不壹樣，眼前壹片模糊，心都發抖，心酸的甜蜜。他也不明說，不表白，幹脆就仗著是小輩裝瘋賣傻，趁機摸摸抱抱。只要對方不拒絕，他隨時得寸進尺。
　　少棠皺眉嫌棄他壹句“妳多大了”，卻沒甩開他膩膩歪歪的胳膊。少棠的手搭上孟小北，指紋輕輕摩挲小北暴露出青筋的強壯小臂，摸歲月流年的痕跡。剛才發現小北在澡堂子裏竟然“那樣”了，少棠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兩分尷尬，八分悸動。這種事偏偏又不能戳破，兒子面皮薄，小爹還心疼呢。
　　兩人就這麽抱著，少棠側過頭親了壹口孟小北的頭發，親得大方幹脆。心口最柔軟壹塊地方，驀地化開了，暖得壹塌糊塗……
　　孟小北突然從褲兜裏掏出彩鏈：“我給妳編的，妳戴嗎？”
　　少棠壹看就皺眉：“戴這玩意兒？女孩戴的。”
　　少棠嘴上這麽說，手裏已經把東西接過來。
　　孟小北忙說：“男生也戴，我們班每個人都戴！”
　　少棠解釋：“我們整天訓練出任務在山上爬在泥裏滾，真不方便，出汗肯定給妳弄臟了麽！”
　　孟小北低聲道：“反正我就給妳壹個人編的。”
　　少棠嘴上嫌棄，麻利兒地就把手鏈戴自己左腕上，仿佛理所當然這東西就是給他造的！他仔細系緊繩結，塞到毛衣裏面袖筒裏，不讓外人瞧見。隊裏好幾個二十歲小兵都戴紅繩彩繩，就是家裏小相好的給編的。有人疼的男人才戴這個，誰心裏不明白？誰是傻子？其實都在拼誰在對方面前更能裝傻。
　　有些話沒辦法說出口，說得太露骨說坦透了，或許以後再也不能牽手並肩、再不能這樣無所顧忌擁抱著。即便再喜歡壹個人，不能喪失分寸底線。
　　後來倆人都凍得受不了，天冷，晚上風太大，洗完澡會感冒的。臨走，少棠氣急敗壞說：“孟小北，去把妳爸內褲拿來換給我，我這穿得，勒我大腿根兒太難受了！”
　　孟小北盯著少棠，關系更近壹步，說話膽子也越來越大：“我就想讓妳穿我的，妳不準穿我爸的！”
　　少棠哭笑不得，壹揮手：“妳褲衩太小了，我那地兒勒得不舒服。”
　　孟小北噗得樂了，調戲了壹句：“幹爹，妳那玩意兒那麽大啊？”
　　少棠回罵：“妳小子又不是沒見過！鳥大，巢小，盛不下我！快滾上去，給我拿妳爸爸的。”
　　黑漆漆的樓道內爆出壹陣男人的下流猥瑣笑聲。孟小北被這人逗得有壹股子沖動，特想抱住少棠耍賴，求撫摸性感的大號鳥巢……
　　孟小北撅著嘴把他爸的內褲拎下來，老不樂意的。
　　孟小北讓少棠到他臥室屋裏去換，少棠眼裏閃爍了壹下，拒絕上樓，非要在樓下換。老式居民樓單元門裏都有個進深的門洞，擺放自行車。門洞裏黑黢黢的，少棠就靠在那後面，迅速麻利兒脫掉外褲秋褲，把內褲換了。這人介意上樓，卻不介意在外面野地裏被人看光，估摸也是這些年當兵的風裏來雨裏去養成的習慣，都是糙漢。
　　孟小北把帶著少棠體溫和氣息的那條內褲，都悄悄珍藏了，鋪在他每晚睡覺的枕頭底下。
　　他從那時也隱約看出來，少棠最不愛邁進他住的那間屋，似乎有意要躲開回避某些人。大人之間其實和孩子壹樣，有些事情不願明說，不傷害對方臉面，然而內心計較，行動上刻意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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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寒假因為少棠重新進入孟小北的生活，顯得格外甜蜜短暫，壹晃就開學了。
　　孟小北平時再吊兒郎當，畢竟初三最後壹學期，且重點校全年級學習備戰氣氛緊張濃厚。他每天六點多騎車出家門，從七點開始早自習，壹天八節課，加班加點壹直念到晚自習天黑才能回家。他們年級組長，女的，整天壹副急赤白臉張牙舞爪恨鐵不成鋼的剽悍模樣，壹看就是升學指標壓力太大，要和隔壁的市重點八十中拼升學率，患上了過度焦慮癥。孟小北每天就是做不完的大白本練習冊和各區模擬考試卷。朝陽區學校整體水平爛，老師就給他們做西城和海澱的卷子，結果考出來這壹個稀裏嘩啦，很多題都沒見過！於是全班挨罵，全體補課……
　　在學校裏都沒時間泡妞，廣播站主持人和各項社團的工作也暫停了，孟小北更沒閑工夫再跑到海澱去泡他小幹爹。
　　雖然不能經常見面，孟小北仍然挺開心，期待不高，壹點點溫暖就能讓他倍感幸福。他幹爹按約定打電話到他們家屬樓樓下，孟小北有時去祁亮家做功課，也用亮亮家電話打給少棠。
　　電話裏，幹爹聲音難得溫柔，或者可能是孟小北暗戀中人產生錯覺。少棠對他許諾，“好好考試，考上好學校，我暑假帶妳出去玩兒。”
　　在學校中午午休時，孟小北疲倦地趴課桌上發呆，有時手癢，就在練習冊背面空白處畫少棠。
　　有壹回上午第四節下課，孟小北和祁亮壹馬當先沖出教室，手裏拎著飯盒，往食堂快步競走。他們班教語文的蕭老師，端著壹摞卷子路過，老遠就沖他笑瞇瞇的：“小北，這回作文寫得不錯啊。”
　　孟小北雙眼細長，嘴角輕聳：“是嗎，謝謝蕭老師！”
　　祁亮貼著孟小北走，低頭不說話。
　　蕭老師瞅了二人壹眼，轉身壹撩頭發簾，微微扭著胯，步履瀟灑，進樓了。
　　祁亮盯著那位老師背影，哼了壹句：“咱們年級老師裏邊兒，蕭逸就最喜歡妳吧，老看他沖妳樂。”
　　孟小北：“他喜歡我？我看他挺待見妳的，沒事兒老找妳談話。”
　　祁亮極少見的流露出不爽：“我才不愛找他談話，妳沒看見，他找我去他辦公室我從來都不進去！”
　　孟小北壹聳肩，怎麽了妳。
　　祁亮皺眉，又嘮叨壹句：“小北，以後他找妳去辦公室談話，妳也千萬別去啊！”
　　孟小北那時沒理解亮亮的牢騷是何用意，婆婆媽媽的。他心想，咱語文成績這麽好，語數外物化政治歷史地理唯壹提得起來的壹科就是語文，蕭逸沒事撐得找我談話幹什麽？
　　祁亮還要嘮叨，孟小北迫不及待邁進食堂：“今兒吃啥，快給爺看看！”
　　孟小北有輕微近視，兩百度，又不戴眼鏡，每次都讓亮亮給他看菜牌。
　　祁亮瞇起眼看：“排那個隊，銀芽鳳脯！”
　　孟小北哼道：“噗，不就是綠豆芽炒雞片兒麽，就妳愛吃雞，我排我的焦溜丸子去。”
　　祁亮噴他：“孟小北妳丫檔案裏寫的回民呢，真不要臉！”
　　他們班另外還有壹位回民女同學，與孟小北這號人天壤之別，可講究了，在食堂打飯都要求大師傅換掉盛過焦溜丸子的勺子，單拿把新勺給她盛牛肉土豆。
　　孟小北打了滿滿壹飯盒焦溜丸子和蒜苗炒肉絲，從那女同學面前堂而皇之地走過去，迎著對方鄙夷的目光。
　　他壹貫就這種招人膈應的渾不吝的調子。
　　越是這種派頭的半大男孩，在學校裏，偏偏越是惹人註意……
　　蕭逸，男的，他們班語文老師，並非班主任，比班主任權力還大些，是他們年級的教學副組長。這人只有三十多歲，能在重點學校教初三畢業班，又是教研骨幹，可見能力相當不錯，是學校重點培養的年輕教師。
　　這人頭壹回進來上課，在黑板上介紹名字，用俊秀的字體寫出來，蕭逸，字瀾煙。全班同學當時哄然大笑！壹個男老師，取如此冷艷高雅的壹對名和字，說好聽點兒是教語文的文學青年，具有文藝小清新氣質；說搞笑的，這個字忒瓊瑤了，這就是瓊瑤民國劇男主角的調調麽！後來大家上起課來，發覺這位蕭老師講課水平不賴，脾氣亦溫柔和氣，對哪個學生都很關心，極少見對學生斥罵發火，於是漸漸地都覺得蕭老師為人不錯。
　　他們初中部學生畫展，就是蕭逸牽頭搞的，特意選入孟小北的畫，極是欣賞。
　　孟小北參加的文藝社團，排練小話劇，也是請蕭老師做課外輔導員。別的老師都煩給自己額外攬事兒，又不拿兼職費課外活動費，就這位蕭老師與眾不同，最喜歡參加活動跟學生交朋友。
　　唯獨只有祁亮特討厭蕭逸，在樓道裏走路見著都立刻九十度轉彎躲著對方走。孟小北也沒弄明白祁亮為何如此反感姓蕭的。
　　第二天上午兩節語文課，孟小北每回上課就壹個姿勢，把課本撐起來，埋下頭，用課本和頭發簾擋住前方視線，自己在下面偷摸幹別的。課文他都懂了，他懶得聽，也不愛記筆記，反正筆記落下了下課再抄孫媛媛的唄。
　　他在下面畫他的速寫人像，憑記憶和想象，描畫某個人，童年印象中西溝樹林裏的小秘密。
　　他整整半節課，就沒擡起過頭。
　　經驗豐富的老師只要站上講臺，其實哪個學生在下面搞什麽呢，壹眼掃過去，門兒清。
　　蕭老師講著講著，突然擱下講義，從講臺上壹步邁下來，徑直就朝孟小北這方向走過來！
　　孫媛媛警醒，先瞧見了，著急地咳嗽了兩聲。
　　祁亮從側後方伸腳踹孟小北椅子腿。
　　蕭逸邊走邊沈聲問道：“祁亮妳做什麽呢？”
　　祁亮嚇得迅速用課本捂住臉。
　　孟小北這時猛然擡頭，慌忙把手裏見不得人的畫紙塞進課桌……
　　蕭逸走到離孟小北兩尺遠處，透過厚玻璃鏡片深深看他壹眼，扭頭又回講臺了。
　　這是明知孟小北位子下面有鬼，竟然沒抄他課桌，給他留足了面子。
　　下課鈴響，上交練習冊，孟小北跟祁亮並肩出門，往樓道洗手間走。
　　孟小北走了幾步，突然站住：“我操！……壞了。”
　　祁亮：“妳又——怎麽啦？”
　　孟小北：“剛才我把練習冊交上去了！”
　　祁亮：“啊。”
　　孟小北壹臉崩潰和暴躁，原地轉了個圈，用腳踹墻，粗聲吼道：“我上課畫的那張畫兒！……我把畫兒夾在練習冊裏面了我靠我靠啊！！！”
　　祁亮納悶兒：“……妳都畫什麽了啊？”
　　孟小北壹整天惴惴不安，魂不守舍，嚇壞了，簡直快要絕望了，想跳學校主樓了。
　　他幹出壹件堪稱奇恥大辱的蠢事，真是活該遭了報應！他畫了不該畫的東西，自己捅曝了最隱私的感情。
　　他那時心裏並沒有太多關於“同性戀”的禁忌和知識，然而憑直覺也知道，他暗戀小爹這種事情，是不能被身邊人察覺的，被發現是很丟人的。那是他與他之間分享的秘密。
　　夾在練習冊裏誤交上去的東西，是他上課走思忍不住偷畫的小黃畫兒，畫的岐山西溝山裏哨所旁，水潭邊小樹林裏……他畫了兩個男人赤條條抱在壹起。他想象著他幹爹和他壹起的親密，少棠從後面抱住他，少棠親吻他，寵著他……
　　傍晚上完晚自習，他做賊心虛路過語文教研組辦公室，屋裏還亮著小燈。
　　他心想這回完蛋了，明天要請家長了，要全校大會上點名出糗了，要被樹立早戀違紀典型了。
　　門開了，孟小北的呼吸停在嗓子眼兒，壹下子泄了氣，低頭轉身就走，表情步伐像是準備奔赴刑場。蕭老師探出頭，喊了他壹聲：“孟小北！……妳進來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