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

　　
　　楊過睡到中夜，忽聽得西北方傳來壹陣陣雕鳴，聲音微帶嘶啞，但激越蒼涼，氣勢甚豪。奇心起，輕輕從繩上躍下，循聲尋去。但聽那鳴聲時作時歇，比之桃花島上雙雕的鳴聲遠為洪亮。他漸行漸低，走進了壹個山谷，這時雕鳴聲已在身前不遠，他放輕腳步，悄悄撥開樹叢壹張，不由得大感詫異。
　　淡淡月光之下，眼前赫然是壹頭大雕，那雕身形甚巨，站著高逾常人，形貌醜陋之極，全身羽毛疏疏落落，似是給人拔去了壹大半似的，毛色黃黑，顯得頗臟，但銳挺若鋼，顯得十分堅硬，模樣與桃花島上的雙雕倒也有五分相似，醜俊卻天差地遠。這醜雕鉤嘴堅利，頭頂毛禿，卻生著個血紅的大肉瘤，世上禽鳥千萬，從未見過如此古拙雄奇的猛禽。但見這雕邁著大步來去，雙腿奇粗，有時伸出羽翼，卻又甚短，不知如何飛翔，高視闊步，自有壹番威武氣概。
　　那雕叫了壹會，只聽得左近簌簌聲響，月光下五色斑斕，四條毒蛇壹齊如箭般向醜雕飛射過去。那醜雕彎喙轉頭，連啄四下，將四條毒蛇壹壹啄死，出嘴部位之準，行動之疾，直如武林中壹流高手。這連斃四蛇的神技，只將楊過瞧得目瞪口呆，撟舌不下，霎時之間，先前輕視好笑之心，變成了驚詫嘆服之意。只見那醜雕張開大口，將壹條毒蛇吞在腹中。楊過心想：“將這頭醜雕捉去，跟郭芙的雙雕比上壹比，卻也不輸於她。”正轉念如何捕捉，突然鼻端沖到壹股腥臭之氣，顯有大蛇之類毒物來到鄰近。
　　醜雕昂起頭來，哇哇哇連叫三聲，似向敵人挑戰。只聽得呼的壹聲巨響，對面大樹上倒懸下壹條碗口粗細的三角頭巨蟒，猛向醜雕撲去。醜雕毫不退避，反而迎上前去，倏地彎嘴疾伸，已將毒蟒的右眼啄瞎。那雕頭頸又短又粗，似乎轉動不便，但電伸電縮，楊過眼光雖然敏銳，也沒瞧清楚它如何啄瞎毒蟒的眼珠。
　　毒蟒失了右眼，劇痛難當，張開大口，啪的壹聲，咬住了醜雕頭頂的血瘤。這壹下楊過出其不意，不禁“啊”的壹聲叫了出來。毒蟒壹擊成功，壹條兩丈長的身子突從樹頂跌落，在醜雕身上繞了幾匝。
　　楊過不願醜雕為毒蛇所害，縱身而出，拔劍往蛇身上斬去，突然間那雕右翅疾展，在楊過右臂上壹拍，力道奇猛。楊過出甚不意，君子劍脫手，飛出數丈。楊過正驚奇間，見那雕伸嘴在蟒身上連啄數下，每壹啄下去便有蟒血激噴而出。楊過心想：“難道妳有必勝把握，不願我插手相助？”
　　毒蟒愈盤愈緊，醜雕毛羽賁張，竭力相抗。幸得那雕似不怕蛇毒，雖血瘤為毒蟒咬中，卻未中毒，但在毒蟒盤纏下似乎不支，楊過拾起壹塊大石，往巨蟒身上不住砸打。巨蟒身子略松，醜雕頭頸急伸，又將毒蟒的左眼啄瞎。毒蟒張開巨口，四下亂咬，這時它雙眼已盲，那裏咬得中什麽？
　　楊過又拾起壹塊石頭，投入蟒口，毒蟒壹時吐不出來，醜雕乘機雙爪撳住蛇頭七寸，按在土中，同時以尖喙在蟒頭戳啄。這巨雕天生神力，毒蟒全身扭曲，翻騰揮舞，蛇頭卻始終難以動彈，過了良久，長身挺舒，終於僵直而死。
　　醜雕仰起頭來，高鳴三聲，接著轉頭向著楊過，柔聲低呼。
　　楊過聽它鳴聲之中甚有友善之意，慢慢走近，笑道：“雕兄，妳神力驚人，佩服，佩服。”醜雕低聲鳴叫，緩步走到楊過身邊，伸翅在他肩頭輕輕拍了幾下，似乎謝他先前出手相助。楊過見這雕如此通靈，心中大喜，也伸手撫撫它背脊。
　　醜雕低鳴數聲，咬住楊過的衣角扯了幾扯，隨即放開，大踏步便行。楊過知它必有用意，便跟隨在後。醜雕足步迅捷異常，在山石草叢之中行走疾如奔馬，楊過施展輕身功夫這才追上，暗自驚佩。那雕愈行愈低，直走入壹個深谷之中。又行良久，來到壹個大山洞前，醜雕在山洞前點了三下頭，叫了三聲，回頭望著楊過。
　　楊過見它似是向洞中行禮，心想：“洞中定是住著什麽前輩高人，這巨雕自是他養馴了的，這卻不可少了禮數。”在洞前跪倒，拜了幾拜，說道：“弟子楊過叩見前輩，請恕擅闖洞府之罪。”待了片刻，洞中並無回答。
　　那雕拉了他的衣角，踏步便入。眼見洞中黑黝黝地，不知住著的是武林奇士，還是什麽山魈木怪，他心中惴惴，但生死早置度外，便跟隨進洞。
　　這洞其實甚淺，行不到三丈，已抵盡頭，洞中除了壹張石桌、壹張石凳之外更無別物。醜雕向洞角叫了幾聲，楊過見洞角有壹堆亂石高起，極似個墳墓，心想：“看來這是壹位奇人的埋骨之所，只可惜雕兒不會說話，無法告我此人身世。”壹擡頭，見洞壁上似乎寫得有字，塵封苔蔽，黑暗中瞧不清楚。打火點燃了壹根枯枝，伸手抹去洞壁上的青苔，現出三行字來，字跡筆劃甚細，入石甚深，顯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劃成。看那三行字道：“縱橫江湖三十余載，殺盡仇寇奸人，敗盡英雄豪傑，天下更無抗手，無可柰何，惟隱居深谷，以雕為友。嗚呼，生平求壹敵手而不可得，誠寂寥難堪也。”
　　下面落款是：“劍魔獨孤求敗。”
　　楊過將這三行字反來覆去的念了幾遍，既驚且佩，亦體會到了其中寂寞難堪之意，心想這位前輩奇士只因世上無敵，只得在深谷隱居，則武功之深湛精妙，實不知到了何等地步。此人號稱“劍魔”，自是運劍若神，名字叫作“求敗”，想是走遍天下欲尋壹勝己之人，始終未能如願，終於在此處郁郁以沒，緬懷前輩風烈，不禁神往。
　　低回良久，舉著點燃的枯枝，在洞中察看了壹周，再找不到另外遺跡，那個石堆的墳墓上也無其它標記，料是這位壹代奇人死後，是神雕銜石堆在他屍身之上。
　　他出了壹會神，對這位前輩異人越來越仰慕，不自禁的在石墓之前跪拜，拜了四拜。那神雕見他對石墓禮數甚恭，似乎心中歡喜，伸翅又在他肩頭輕拍幾下。
　　楊過心想：“這位獨孤前輩的遺言之中稱雕為友，然則此雕雖是畜生，卻是我的前輩，我稱它為雕兄，確不為過。”於是說道：“雕兄，咱們邂逅相逢，也算有緣，我這便要走。妳願在此陪伴獨孤前輩的墳墓呢，還是與我同行？”神雕啼鳴幾聲，算是回答。楊過卻不懂其意，眼見它站在石墓之旁不走，心想：“武林各位前輩從未提到過獨孤求敗其人，那麽他至少也是六七十年之前的人物。這神雕在此久居，心戀故地，自是不能隨我而去的了。”伸臂摟住神雕脖子，與它親熱了壹陣，這才出洞。
　　他生平除與小龍女相互依戀之外，只與黃藥師、程英、陸無雙結交，此番又識了壹個公孫綠萼，也算是紅顏知己，此外並無好友，這時與神雕相遇，雖壹人壹禽，並肩誅蟒之後，竟十分投緣，出洞後頗為依依不舍，走幾步便回頭壹望。他每壹回頭，神雕總是啼鳴壹聲相答，雖相隔十數丈外，在黑暗中神雕仍瞧得清清楚楚，見楊過壹回頭便答以壹啼鳴，無壹或爽。
　　楊過突然間胸間熱血上湧，大聲說道：“雕兄啊雕兄，小弟命不久長，待郭伯伯幼女之事了結，我和姑姑最後話別，便重來此處，得埋骨於獨孤大俠之側，也不枉此生了。”說著躬身壹揖，大踏步便行。
　　他記掛郭靖幼女的安危，拾回君子劍後，急奔回向山洞。剛到洞口，只聽得李莫愁道：“妳到那裏去啦？這兒有個孤魂野鬼，來來往往的哭個不停，惹厭得緊。”楊過道：“怎會有什麽鬼怪？”語聲未畢，便聽遠遠傳來啕大哭之聲。
　　楊過吃了壹驚，低聲道：“李師伯，妳照料著孩子，讓我來對付他。”只聽得哭聲漸近，有人邊哭邊叫：“我好慘啊，我好慘啊！妻子給人害死了，兩個兒子卻要互相拚個妳死我活。”楊過探頭張望，星光下見壹個披頭散發的大漢正自掩面大哭，打著圈子狂奔疾走，衣衫破爛，面目卻瞧不清楚。
　　李莫愁啐了壹口，道：“原來是個瘋子，快趕走他，莫吵醒了孩子。”
　　但聽得那漢子又哭叫起來：“這世上我就只兩個兒子，兩兄弟偏要妳殺我、我殺妳，我這老頭兒還活著幹麽？”壹面叫嚷，壹面大放悲聲。楊過心中壹動：“莫非是他？”緩步出洞，朗聲道：“這位可是武老前輩麽？”
　　那人荒郊夜哭，為的是心中悲慟莫可抑制，想不到此處竟然有人，當即止住哭聲，厲聲喝道：“妳是誰？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麽？”
　　楊過抱拳道：“晚輩楊過，前輩可是姓武，尊號上三下通麽？”
　　這人正是武氏兄弟的父親武三通，他在嘉興府為李莫愁銀針所傷，暈死過去，待得悠悠醒轉，只見妻子武娘子伏在地上，正吮吸他左腿上傷口中的毒血。他吃了壹驚，叫道：“娘子，針上劇毒厲害無比，如何吸得？”忙將她推開。武娘子往地上吐了壹口毒血，微微壹笑，說道：“黑血已經轉紅，不礙事了。”武三通見她兩邊臉頰盡成紫黑之色，不由得大驚，顫聲道：“娘子，妳……妳……”武娘子舍身為丈夫吸毒，自知即死，撫著兩個兒子的頭，低聲道：“妳和我成親後壹直郁郁不樂，當初大錯鑄成，無可挽回。只求妳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成人，要他們終身友愛和睦……”話未說完，已撒手長逝。武三通大慟之下，登時瘋病又發，見兩個兒子伏在母親屍身上痛哭，他頭腦中卻空空洞洞地什麽也不知道了，就此揚長自去。
　　如此瘋瘋顛顛的在江湖上混了數年，時日漸久，瘋病倒也慢慢痊愈了。點蒼漁隱參與大勝關英雄大會之後回山，與幾個武林朋友結伴同行，閑談中聽他們說起有這樣壹個人物，模樣似與師弟武三通相像，轉輾尋訪，終於和他相遇。
　　武三通聽得兩個愛子已然長成，大喜之下，便來襄陽探視，到達之時，適逢金輪國師大鬧襄陽，郭靖負傷，黃蓉新產。他與朱子柳及郭芙晤面之後，得知兩個兒子竟爾鬩墻而鬥，想起妻子臨死時的遺言，傷心無已，急忙追出城來，經過壹座破廟時聽到廟中有兵刃相交之聲，進去壹看，正是武敦儒與武修文在持劍相鬥。他與二子相別已久，二子長大成人，原已不識，但眼見二人右手使劍，左手各以壹陽指指法互點，當即上前喝止。
　　武氏兄弟重逢父親，喜極而泣，然壹提到郭芙，兄弟倆卻誰也不肯退讓。武三通不論怒罵斥責，又或溫言勸諭，要他二人息了對郭芙的愛念，卻始終難以成功。武氏兄弟在父親面前不敢相互露出敵意，但只要他走開數步，便又爭吵起來。當晚兩兄弟悄悄約定，半夜裏到這荒山中來決壹勝敗。武三通偷聽到了二人言語，悲憤無已，搶先趕到二人約定之處，要阻止二子相鬥。他本來不自節制心情，越想越難過，不由得在荒野中放聲悲號。
　　武三通正當心神激蕩之際，突見壹個少年從山洞中走了出來，登時大生敵意，喝道：“妳是誰？怎知我的名字？”楊過聽他自承，說道：“武老伯，小侄楊過，從前與敦儒、修文二兄曾同在桃花島郭大俠府上寄居，對老伯威名壹直仰慕得緊。”
　　武三通點了點頭，道：“妳在這兒幹麽？啊，是了，敦儒與修文要在此處比武，妳是作公證人來著。哼哼，妳既為他們知交，怎不設法勸阻？反而推波助瀾，好瞧瞧熱鬧，那算得什麽朋友？”說到後來，竟聲色俱厲，將滿腔怒火發泄在楊過身上，口中喝罵，腳下踏步上前，舉起巨掌，便要教訓這大虧友道的小子。
　　楊過見他虬髯戟張，神威凜凜，心想沒來由的何必和他動手，退開兩步，陪笑道：“小侄不知二位武兄要來比武，老伯莫錯怪了人。”武三通喝道：“還要花言巧語？妳若事先不知，何以到了這裏？世界這麽大，卻偏偏來到這荒山窮谷？”楊過心想此人不可理喻，何況與他在這荒僻之地相遇，確也湊巧，壹時不知如何解釋。
　　武三通見他遲疑，料定這小子不是好人，他年輕時情場失意，每見到俊秀的少年便覺厭憎，心念壹動：“這小子未必便識得我兩個孩兒，鬼鬼祟祟的躲在這兒，多半另有詭計。”狂怒下更不多想，提起右掌便往楊過肩頭拍落。楊過閃身避開，武三通右掌落空，彎過左臂，壹記肘錘撞去。楊過見他出招勁力沈厚，不敢怠慢，斜身移步，又避過壹招。武三通叫道：“好小子，輕功倒是了得，亮劍動手罷！”
　　就在此時，洞中嬰兒忽然醒來，哭了幾聲。楊過心念壹動：“他與李莫愁有殺妻大仇，只要壹照面，非拚個妳死我活不可。兩人動上手便是絕招殺著，我未必能護得住嬰兒。”於是笑道：“武老伯，小侄是晚輩，怎敢和妳動手？妳定要疑心我不是好人，那也無法。這樣罷，我讓妳再發三招。妳如打我不死，便請立時離開此地如何？”
　　武三通大怒，怒道：“小子狂妄，適才我掌底留情，未下殺手，妳便敢輕視於我麽？”右手食指倏地伸出，使的竟然便是“壹陽指”。他數十年苦練，功力深厚。楊過只見他食指晃動，來勢雖緩，自己上半身正面大穴卻已全在他壹指籠罩之下，竟不知他要點的是那壹處穴道，正因不知他點向何處，九處大穴皆有中指之虞，當即伸出中指往他食指上壹彈，使的正是黃藥師所授“彈指神通”功夫。
　　“彈指神通”與“壹陽指”齊名數十年，原各擅勝場，但楊過功力既淺，所學為時短暫，學後又未盡心鉆研苦練，那及得上武三通數十年的專心壹致？兩指相觸，楊過只覺右臂壹震，全身發熱，騰騰騰退出五六步，才勉強拿住椿子，不致摔倒。
　　武三通“咦”的壹聲，道：“小子果然在桃花島住過。”壹來礙著黃藥師的面子，二來見他小小年紀，居然擋住了自己生平絕技，心起愛才之意，喝道：“第二指又來了，擋不住便不用擋，莫要震壞內臟，我不傷妳性命便是。”說著搶上數步，又是壹指點出，這次卻指向楊過小腹。
　　這壹指所蓋罩的要穴更廣，肚腹間沖脈十二大穴，自幽門、通谷，下至中註、四滿，直抵橫骨、會陰，盡處於這壹指威力之下。楊過見來勢甚疾，如再以“彈指神通”功夫抵擋，只怕不但手指斷折，還得如他所雲內臟也得震傷，急使壹招“琴心暗通”，嗤的壹聲輕響，君子劍出鞘，護在肚腹之前二寸。武三通手指將及劍刃，急忙縮回，跟著第三指又出。這壹指迅如閃電，直指楊過眉心，料想他決計不及抽劍回護。楊過見來指奇速，絕難化解，危急中使出小龍女所授“天羅地網勢”，颼的壹聲，倏地矮身從武三通胯下鉆過，快速無倫。這壹招雖然迅捷，畢竟姿式狼狽，抑且大失身分，好在他是小輩，在長輩胯下鉆下也沒什麽。
　　武三通“啊喲”壹聲也來不及呼出，只覺對方手掌在自己左肩輕輕壹拍，跟著聽得楊過笑道：“武老伯，妳第三指好厲害。”他壹怔之下，垂手退開，慘然道：“嘿嘿，當真英雄出少年，老頭兒不中用啦。”
　　楊過忙還劍入鞘，躬身道：“小侄這壹招避得太也難看，倘若當真比武，小侄已然輸了。”武三通心中略感舒暢，嘆道：“那也不然，妳剛才如在我背後壹劍，我這條老命便不在了。妳這招當真機伶，似我這種老粗，原鬥不過聰明伶俐的娃兒們……”他話未說完，忽聽遠處足步聲響，有兩人並肩而來。楊過壹拉武三通的袖子，隱身在壹片樹叢之後。只聽腳步聲漸近，來的果然是武敦儒、武修文兩兄弟。
　　
　　武修文停住腳步，四下壹望，道：“大哥，此處地勢空曠，便在這兒罷。”武敦儒道：“好！”他不喜多言，唰的壹聲，抽出了長劍。武修文卻不抽劍，說道：“大哥，今日相鬥，我若不敵，妳便不殺我，做兄弟的也不能再活在世上。那為報母仇、奉養老父、愛護芙妹這三件大事，大哥妳便得壹肩兒挑了。”武三通聽到此處，心中壹酸，落下了兩滴眼淚。
　　武敦儒道：“彼此心照，何必多言？妳如勝我，也是壹樣。”說著舉劍立個門戶。武修文仍不拔劍，走上幾步，說道：“大哥，妳我自幼喪母，老父遠離，哥兒倆相依為命，從未爭吵半句，今日到這地步，大哥妳不怪兄弟罷？”武敦儒說道：“兄弟，這是天數使然，妳我都做不了主。”武修文道：“不論誰死誰活，終身決不能泄漏半點風聲，以免爹爹和芙妹難過。”武敦儒點點頭。握住了武修文的左手。兄弟倆黯然相對，良久無語。
　　武三通見兄弟二人言語間友愛深篤，心下大慰，正要躍將出去，喝斥決不可做這胡塗蠢事，忽聽兩兄弟同時叫道：“好，來罷！”同時後躍。武修文壹伸手，長劍亮出，唰唰唰連刺三劍，星光下白刃如飛，出手迅捷異常。武敦儒壹壹架開，第三招回擋反挑，跟著還了兩劍，每壹招都刺向武修文的要害。武三通心中突的壹下大跳，卻見武修文閃身斜躍，輕輕易易的避開。
　　荒谷之中，只聽得雙劍撞擊，連綿不絕，兩兄弟竟性命相撲，出手毫不容情，只將武三通瞧得又擔心，又難過，兩個都是他愛若性命的親兒，自幼來便無半點偏袒，見兩兄弟出劍招招狠辣，縱然對付強仇亦不過如是，鬥將下去，二人中必有壹傷。此時他若現身喝止，二人自必立時罷手。但今日不鬥，明日仍將拚個妳死我活，總不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子身邊，寸步不離的防範。他越瞧越痛心，想起自己身世之慘，不由得淚如雨下。
　　楊過幼時與二武兄弟有隙，其後重逢，相互間仍頗存芥蒂。他生性偏激，度量殊非寬宏，見二武相鬥，初時頗存幸災樂禍之念，但見武三通哭得傷心，想起自己命不久長，善念登起：“我壹生沒做過什麽於人有益之事，死了以後，姑姑自然傷心，但此外念著我的，也不過是程英、陸無雙、公孫綠萼等寥寥幾個紅顏知己而已。今日何不做椿好事，教這位老伯終身記著我的好處？”心念既決，將嘴唇湊到武三通耳邊，低聲說道：“武老伯，小侄已有壹計，可令兩位令郎罷鬥。”
　　武三通心中壹震，回過頭來，臉上老淚縱橫，眼中滿是感激之色，但兀自將信將疑，實不知他有何妙法能解開這死結。楊過低聲道：“不過要得罪兩位令郎，老伯可莫見怪。”
　　武三通緊緊抓住他雙手，心意激動，說不出話來。他年輕時不知情愛滋味，娶妻是奉了父母之命，其後為情孽牽纏，難以排遣，自喪妻之後，感念妻子舍身救命的深恩，對何沅君的癡情已漸淡漠，老來愛子彌篤，只要兩個兒子平安和睦，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願。此刻於絕境之中突然聽到楊過這幾句話，真如忽逢救苦救難的菩薩壹般，大喜之下，感激無比。
　　楊過見了他的神色，心中不禁壹酸：“我爹爹倘若尚在人世，亦必如此愛我。”低聲道：“妳千萬不可給他們發覺，否則我的計策不靈。”
　　這時武氏兄弟越打越激烈，使的都是越女劍法。這是當年江南七怪中韓小瑩壹脈所傳，兩人自幼至大，也不知已壹同練過幾千百次，但這次性命相搏，卻不能有半招差錯，與平時拆招大不相同。武修文矯捷輕靈，縱前躍後，不住的找隙進擊。武敦儒嚴守門戶，偶然還刺壹劍，卻招式狠辣，勁力沈雄。
　　楊過瞧了壹陣，心想：“郭伯伯武功之強，冠絕當時，但他傳授徒兒似乎未得其法，武氏兄弟又資資平平，看來郭伯伯武功的壹成也沒學到。”突然縱聲長笑，緩步而出。
　　武氏兄弟大吃壹驚，分別向後躍開，按劍而視，待認清是楊過，齊聲喝道：“妳來這兒幹麽？”楊過笑道：“妳們又在這兒幹麽？”武修文哈哈壹笑，道：“我兄弟倆中夜無事，練練劍法。”楊過心道：“突竟小武機警，這當兒隨口說謊，居然行若無事。”冷笑壹聲，說道：“練劍居然練到不顧性命，嘿嘿，用功啊，用功！”武敦儒怒道：“妳走開些，我兄弟的事不用妳管。”
　　楊過冷笑道：“倘若真是練功用功，我自然管不著。可是妳們出招之際，心中盡想著我的芙妹，我不管誰管？”武氏兄弟聽到“我的芙妹”四字，心中震動，不由自主的都長劍壹顫。武修文厲聲道：“妳胡說八道什麽？”楊過道：“芙妹是郭伯伯、郭伯母的親生女兒不是？婚姻大事須憑父母之命是不是？郭伯伯早將芙妹的終身許配於我，妳們又非不知，卻私自在這裏鬥劍，爭奪我未過門的妻子，妳哥兒倆當我楊過是人不是？”
　　這番話說得聲色俱厲，武氏兄弟登時語塞。他們確知郭靖壹向有意招楊過為婿，但黃蓉與郭芙卻對他不喜，這時突然給他說中心事，兄弟倆相顧互視壹眼，不知如何對答。武修文較有急智，冷笑道：“哼，未過門的妻子？也虧妳說得出口！這婚事有媒妁之言沒有？妳行過聘沒有？下過文定沒有？”
　　楊過冷笑道：“好啊，那麽妳哥兒倆倒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宋時最重禮法，婚姻大事非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武氏兄弟本擬兩人決了勝敗之後，敗者自盡，勝者向郭芙求婚，那時她無所選擇，自必允可，然後再壹同向郭靖夫婦求懇，不料竟有個楊過來橫加插手。武修文微壹沈吟，說道：“師父有意將芙妹許配於妳，這話說不定也是有的。可是師母卻有意許我兄弟之中壹人。眼下咱們三人均是壹般，誰都沒有名份，日後芙妹的終身屬誰，卻難說得很呢。”
　　楊過仰頭向天，哈哈大笑。武修文怒道：“難道我的話錯了？”楊過笑道：“錯了，錯了。郭伯伯固然歡喜我，郭伯母更加歡喜我，妳兩兄弟那能與我相比？”武修文道：“哼，妳信口開河，有誰信了？”楊過笑道：“哈哈，我何必胡說？郭伯母私早就許了我啦，否則有怎肯如此出力的救我嶽父嶽母？這都是瞧在我那芙妹份上啊。妳說，妳師母親口答允過妳們沒有？”
　　二武惶然相顧，心想師母當真從未有過確切言語，連言外之意也未露過半分，莫非真的許了這小子？兩人本要拚個妳死我活，此時鬥然殺出壹個強敵，兄弟倆敵愾同仇，不禁互相靠近了壹步。
　　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對己生妒，笑吟吟的道：“芙妹曾對我言道：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她無可推托，只好說兩個都歡喜。哈哈，世上那有壹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我那芙妹端莊貞淑，更加決無此理。我跟妳們實說了罷，兩個都歡喜，便是壹個都不歡喜。”學著郭芙那晚的語氣，嬌聲嗲氣的道：“小武哥哥，妳體貼我，愛惜我，妳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麽？大武哥哥，妳就是這麽陰陽怪氣的，妳要跟我說什麽？”
　　武氏兄弟勃然變色。這幾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當時並無第三人在，若非她自己轉述，楊過焉能得知？二人心中痛如刀絞，想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原來竟是為此。
　　楊過見了二人神色，知道計已得售，正色說道：“總而言之，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白頭偕老，相敬如賓，子孫綿綿……”說到這裏，忽聽得身後發出幽幽壹聲長嘆，竟是小龍女的聲音。楊過脫口叫道：“姑姑！”卻不聞應聲，隨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發，此人決不可與武氏父子照面，便大聲道：“妳哥兒倆自作多情，枉自惹人恥笑。瞧在我嶽父嶽母的臉上，此事我也不計較。妳們好好回到襄陽，去助我嶽父嶽母守城，方是正事。”口口聲聲的竟將郭靖夫婦稱作了“嶽父、嶽母”。
　　武氏兄弟神色沮喪，伸手互握。武修文慘然道：“好，楊大哥，祝妳和郭師妹福……福壽無疆。我兄弟倆遠走天涯，世上算是沒我們兩兄弟了。”說著兩人壹齊轉身。
　　楊過暗暗歡喜，心想他二人已恨極了我，又必深恨郭芙，但兩兄弟此後自然友愛深摯，終如其老父所願。
　　武三通躲在樹叢後，聽楊過壹番言語將兩個愛兒說得不再相鬥，心中大喜，見兩子攜手遠去，忍不住叫道：“文兒，儒兒，咱們壹塊兒走。”
　　二武聽到父親呼喝，壹怔之下，齊聲叫道：“爹爹。”武三通向楊過深深壹揖，說道：“楊兄弟，妳的恩情厚意，老夫終身感念。”楊過不禁皺眉，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待要亂以他語，武修文已然起疑，說道：“大哥，這小子所說，未必是真。”武敦儒不擅言辭，機敏卻絕不亞於乃弟，朝父親望了壹眼，轉向兄弟，點了點頭。
　　武三通見事情要糟，忙道：“別錯會了意，我可沒叫楊兄弟來勸妳們。”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聽了父親這幾句欲蓋彌彰的話，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他與小龍女又情意深摯，適才所言多半不確。武修文道：“大哥，咱們壹齊回襄陽去，親口向芙妹問個明白。”武敦儒道：“好！旁人花言巧語，咱們須不能上當。”武修文道：“爹爹，妳也去襄陽罷。師父師母是妳舊交，妳見見他們去。”武三通道：“我……我……”滿臉脹得通紅，不知如何是好，要待擺出為父尊嚴對二子呵斥責罵，又怕他們當面唯唯答應，背著自己卻又去拚個妳死我活。
　　楊過冷笑道：“武二哥，‘芙妹’兩字，豈是妳叫得的？從今而後，這兩字非但不許妳出口，連心中也不許想。”武修文怒道：“好啊，天下竟有如此蠻不講理之人？‘芙妹’兩字，我已叫了七八年，不但今天要叫，日後也要叫。芙妹，芙妹，我的芙妹……”突然啪的壹下，左頰上給楊過結結實實打了壹記耳光。
　　武修文躍開兩步，橫持長劍，低沈著嗓子道：“好，姓楊的，咱們有多年沒打架了。”武三通喝道：“文兒，好端端的打什麽架？”楊過轉過頭去，正色道：“武老伯，妳到底幫誰？”按著常理，武三通自是相幫兒子，但楊過這番出頭，明明是為了阻止他兄弟倆自相殘殺，不由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楊過道：“這樣罷，妳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我不會傷他們性命，料他們也傷不了我，妳只管瞧熱鬧便是。”他年紀比武三通小得多，但說出話來，武三通不由自主的聽從，依言坐在石上。
　　楊過拔出君子劍，寒光揮動，嚓的壹聲響，將身旁壹株大松樹斬為兩截，左掌推出，大松樹上半截倒在壹旁，切口之處，平整光滑。武氏兄弟見他寶劍如此鋒銳，不禁相顧失色。楊過還劍入鞘，笑道：“此劍豈為對付兩位而用？”順手折了壹根樹枝，拉去枝葉，成為壹根三尺來長的木棒，說道：“我說嶽母對我偏心，妳們兩位定不肯信。這樣罷，我只用這根木棒，妳們兩位用劍齊上。妳們既可用我嶽父、嶽母所傳武功，也可用妳們朱師叔所傳的壹陽指，我卻只用嶽母所授的武功，只要我用錯了壹招別門別派的功夫，便算我輸了。”
　　二武本來忌憚他武功了得，當日見他兩次惡鬥金輪國師，招數怪異，自己識都不識，但此時聽他口口聲聲“嶽父嶽母”，似乎郭芙已當真嫁了他壹般，心中如何不氣？何況他傲慢托大，既說以壹敵二，用木棒對利劍，還說限使黃蓉私下傳的武藝，兩兄弟心想自己連占三項便宜，若再不勝，也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武敦儒終覺如此勝之不武，搖了搖頭，剛想說話，武修文已搶著道：“好，這是妳自高自大，可不是我兄弟要叨妳的光。若妳錯用壹了招全真派或古墓派的武功，那便如何？”心想妳這小子武功雖強，不過強在從全真派與古墓派學得了上乘功夫，當在桃花島之際，妳給我兄弟倆打得亡命而逃，又有什麽了不起？是以用這番言語來擠兌於他。
　　楊過道：“咱們此刻比武，不為往時舊怨，也不為今日新恨，乃是為芙妹而鬥。倘若我輸了，我只要再向她瞧上壹眼，再跟她說壹句話，我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但若妳們輸了呢？”這幾句話自是逼得他兄弟倆非跟著說不可。
　　事當此際，武修文只得道：“咱們兄弟倆輸了，也永不再見芙妹之面。”楊過向武敦儒道：“妳呢？”武敦儒怒道：“咱兄弟同心壹意，豈有異言？”楊過笑道：“好，妳今日輸了，倘若不守信約，那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是也不是？”武修文道：“不錯。妳也壹樣。看招罷！”說著長劍挺出，往楊過腿上刺去。武敦儒同時出劍，卻擋在楊過左側，只壹招間，便成左右夾攻之勢。
　　楊過徑向前躍，叫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妳兩兄弟聯手，果然厲害。”武敦儒提劍又上，楊過舉著木棒，只東閃西避，並不還手，說道：“‘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不可續！’這首詩妳們聽見過麽？”武修文喝道：“妳啰唆些什麽？師母私下傳妳的功夫，怎地不施展出來？”武敦儒壹聲不響，只催動劍力。
　　楊過道：“好，小心著，我嶽母親手所授的精妙功夫這就來了！”說著木棒上翻下絆，使個打狗棒去中的“絆”字訣，左手手指伸出，虛點武敦儒穴道。武敦儒向後閃避，武修文“哎”的壹聲叫，已給木棒絆了壹交。
　　楊過初時在華山絕頂得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招數，再見到黃蓉授魯有腳棒法口訣，自行拼湊，約莫學得了三成，其後在石陣之中，黃蓉指點心法，楊過再問疑難而得明解，他於打狗棒法的要旨及運用，已學到了七八成，只未經熟練而已，這時使將出來，二武如何能擋？
　　武敦儒見兄弟失利，長劍疾刺，急攻楊過。楊過道：“不錯，同胞手足，有難同當。”木棒晃動，霎眼間竟已轉到他身後，啪的壹聲，在他臀上抽了壹下。他這木棒似乎轉動甚慢，但所出之處全是對方竟料不及的部位，打狗棒法變幻無方，端的是鬼神莫測。武敦儒吃了這棒雖不疼痛，但顯是輸了壹招，懼意暗生。
　　武修文躍起身來，叫道：“這是打狗棒法，那裏是師母暗中相授？明明是師母傳授魯長老之時，咱們壹起在旁瞧見的，妳偷學幾招，算得什麽？”楊過木棒伸出，啪的壹下，又絆了他壹交，這壹次卻教他向前直撲。武敦儒長劍橫削，護住了兄弟。
　　楊過待武修文爬起身來，笑道：“咱們壹齊瞧見，何以我會使，妳卻不會？我嶽母跟魯長老說的只是口訣，招數卻是我嶽母暗中傳我的。連我的芙妹也不會，妳們如何懂得？”
　　武修文不知他曾有異遇，當洪七公與歐陽鋒比拚之時曾將招數說給他聽，又不知後來在石陣中，黃蓉為了要楊過共禦金輪國師，又再詳加點撥，心想他這話多半不假，否則何以他壹聞口訣即能使棒，自己卻半點不解，萬萬不信此人的天資竟比自己高出了這許多，但兀自強辯：“這是因為各人品格不同了。這棒法唯丐幫幫主可使，咱們無意之中聽見，未有師母之命，豈能偷學？只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記住了。妳不知羞恥，徒惹旁人恥笑。”
　　楊過哈哈大笑，木棒虛晃，啪啪兩聲，在二人背上各抽壹記。武氏兄弟急忙後躍，滿臉脹得通紅。楊過笑道：“此刻既無對證，我雖用打狗棒法勝了，妳們仍然心服口不服。好罷，我另使壹門我嶽母暗中所授的功夫，給妳們見識見識。”他瞧瞧大武，又瞧瞧小武，問道：“我嶽母的武功，是何人所授？”
　　武修文怒道：“妳再不要臉，嶽母長嶽母短的，咱們不跟妳說話啦。”楊過壹笑，道：“那又何必如此小氣？好，我問妳，妳師母拜洪老幫主為師之前，武功傳自何人？”武修文道：“我師母乃桃花島黃島主之女，武功是黃島主嫡傳，天下誰不知聞？”楊過道：“不錯。妳們在桃花島居住多年，可知黃島主的絕技是什麽功夫？”武修文道：“黃島主文才武略，無所不通，無所謂絕技不絕技。”楊過道：“這話倒也不錯，以劍而論，黃島主使的是什麽劍法？”武修文道：“妳何必明知故問？黃島主玉簫劍法獨步武林，名震天下，江湖上無人不知。”
　　楊過道：“妳們見過黃島主沒有？”武修文道：“黃島主當然見過。”楊過道：“那他老人家的玉簫劍法，妳們見過沒有？”武修文冷笑道：“黃島主在我們小輩面前，從不輕易施展掌法劍術，但那壹年黃島主生日，師母設宴遙祝，宴後師母曾使過壹次，展示島主他老人家武功的神妙，咱兄弟倆與芙妹倒是親眼得見的。那時楊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師去了。”楊過笑道：“不錯，後來我嶽母……好好，後來妳師母暗中卻把玉簫劍法傳於我了。”
　　武氏兄弟相顧壹眼，都搖頭不信，心想當年楊過雖曾拜黃蓉為師，但知師母只教他讀書，並未傳授武功，因之在桃花島上相鬥，他不是自己兄弟敵手，最後打傷武修文那壹推，聽柯公公說是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想那玉簫劍法繁復奧妙，郭芙雖是師母的獨生愛女，迄今亦未得傳授。楊過自終南山歸來，每次與師母相見，均匆匆數面即便分手，就算師母有心傳他劍法，也未必有此余暇。見他以木棒作劍，心想用劍削斷他的木棒，便算是贏了。
　　楊過木棒輕擺，叫道：“瞧著，這是‘蕭史乘龍’！”以棒作劍，倏地伸出，噗的壹聲輕響，武敦儒右胸早著。木棒若是換作利劍，這壹劍穿胸而過，他早性命不保了。
　　武修文見機得快，長劍疾出，攻向楊過右脅，終究還是慢了壹步，楊過木棒回轉，忽地刺向他的右腕。這壹招後發而先至，武修文劍尖未及對方身體，手腕先得給棒端刺中，長劍便非脫手不可。他急忙收劍變招，縮腕回劍，左腿踢出，楊過的木棒卻已刺向武敦儒肩頭，身隨棒去，寓守於攻，對武修文這壹腿竟不避而避。武修文壹腳踢空，武敦儒卻已情勢緊迫，疾揮長劍嚴守門戶，才不讓木棒刺中了身子。
　　數招之間，二武已手忙腳亂，拚命守禦還有不及，那有余暇揮劍去削他木棒？楊過口中叫出招數：“山外清音，金聲玉振，鳳曲長鳴，響隔樓臺，棹歌中流……”木棒連刺，瀟灑自如，著著都是攻勢，壹招不待二武化解開去，第二招第三招已連綿而至。他東刺壹棒，西削壹招，迫得二武並肩力抗，竟爾不敢相離半步。
　　二武當時看黃蓉使這劍法，瞧過便算，只道這些俊雅花俏的招數只求美觀，僅為舞劍而用，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許妙用？聽他所叫的招數，似乎當日黃蓉確也說過，二人劍上受制，固極窘迫，心中卻更難過，深信楊過這門玉簫劍法確是黃蓉親傳。怎想得到楊過與黃藥師曾相聚多日，得他親自指點玉簫劍法與彈指神通兩門絕技？
　　楊過見二人神色慘然，微感不忍，但想好事做到底，送佛送上西，今日若不將他二人打得服服貼貼，永不敢再見郭芙之面，兩兄弟日後定要再為她而惡鬥，直至二人中有壹個送命為止。有道是藥不瞑眩，厥疾不瘳，既要奏刀治病，非讓病人吃些苦頭不可，催動劍法，著著進迫，竟壹招也不放松。二武愈鬥愈驚，但見棒影晃動，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籠罩之下，只得咬緊牙關，拚命抵禦。
　　二武所學的越女劍法本來也是壹門極厲害的劍法，只二人火候未到，郭靖又口齒拙劣，不善將劍法中精微奧妙之處詳加指點。因此他兄弟若與壹般江湖好手較量，取勝固已有余，在楊過這大高手的木棒之下卻破綻百出，不知其可。楊過的玉簫劍法本來也未學好，但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轉折處用上壹二招玉女劍法，二武也分辨不出，何況二武心中傷痛，急怒交加，不免出手更亂。
　　楊過不使殺著，卻將內力慢慢傳到棒上。二武鬥了壹陣，只覺對方手裏這根樹枝中竟有壹股極強吸力，牽引得雙劍歪歪斜斜，自己壹劍明明是向對方刺出，然劍尖所指，不是偏左，便刺到了右邊。木棒上牽引之力越來越強，到後來兩兄弟幾成互鬥。武敦儒刺向楊過的壹招往往險些中了兄弟，而武修文向楊過削去的壹劍，也令兄長竭盡全力，方能化解。
　　楊過長笑壹聲，叫道：“玉簫劍法精妙之處，尚不止此，小心了！”篤的壹響，木棒與大武長劍相交，但碰到的是劍面，木棒絲毫無損。武敦儒立感壹股極大的粘力向外拉扯，長劍幾欲脫手，忙運力回奪。楊過木棒順勢斜推，連武修文的長劍也已粘住，跟著向下壓落，雙劍劍頭壹齊著地。武氏兄弟奮力回抽，剛有些微松動，楊過左腳跨前，已踏住了兩柄長劍，木棒倏起，棒端在二武咽喉中分別輕輕壹點，笑道：“服了嗎？”
　　這木棒如換作利刃，兩人喉頭早已割斷，就算是這根木棒，只要他手上勁力稍大，兩人也非受重傷不可。二武臉如死灰，黯然不語。楊過擡起左腳，向後退開三步，見兩兄弟神情狼狽，想起幼時受他們毆打折辱，今日始得揚眉吐氣，臉上不自禁現出得意神色。
　　二武此時更無絲毫懷疑，確信楊過果得黃蓉傳了絕技，但自幼疾戀郭芙，若如此壹戰，即便永不再與她相見，終是心有不甘，又覺適才鬥劍之時，壹上來即被對方搶了先著，此後壹路手忙腳亂的招架，師授武藝連壹成也沒使上，新練成的壹陽指更無施展的機緣。武修文突然喝道：“大哥，咱們倘若就此罷手，活在世上還有什麽味兒？不如跟他拚了！”武敦儒心中壹凜，叫道：“是！”兩人挺劍搶攻，更不守禦自身要害，招招沈身急攻。
　　如此壹變招，果然威力大盛，二人只攻不守，拚著性命喪在楊過棒下，也要與他鬥個同歸於盡。楊過木棒指向二人要害，二武竟全然不理，右手使劍，左手將壹陽指的手法使將出來，各以平生絕學，要取敵人性命。楊過笑道：“好，如此相鬥，才有點味兒！”索性拋去木棒，空著雙手在二人劍鋒之間穿來插去，時時雙掌互相出擊，要取敵人性命。
　　武三通旁觀三人動手，壹時盼望楊過得勝，好讓兩個兒子息了對郭芙之心，然見二子叠遇險招，又不免盼他二人打敗楊過，心情起伏，動蕩無已。
　　猛聽得楊過壹聲清嘯，伸指各在二人劍上壹彈，錚錚兩聲，兩柄長劍向天飛出。楊過縱身而出，將雙劍分別抄在手中，笑道：“這彈指神通功夫，也是我嶽母傳的！”
　　到此地步，武氏兄弟自知若再與他相鬥，徒然自取其辱。楊過倒轉雙劍，輕擲過去，拱手道：“多有得罪。”武修文接過長劍，慘然道：“是了，我永不再見芙妹便是。”說著橫過長劍，便往頸中刎去。武敦儒與兄弟的心意無異，同時橫劍自刎。楊過壹驚，飛縱而前，錚錚兩響，又伸指彈上雙劍。兩柄長劍向外翻出，劍刃相交，當的壹聲，兩劍同時斷折。
　　就在此時，武三通也已急躍而前，壹手壹把，揪住二人的後頸，厲聲喝道：“妳二人為了壹個女子，便要自殘性命，真是枉為男子漢了。”
　　武修文擡起頭來，慘然道：“爹，妳……妳不也是為了壹個女子……而傷心壹輩子麽？我……”話未說完，星光下只見父親臉上淚痕斑斑，顯是心中傷痛已極，猛想起兄弟互鬥，實大傷老父之情，哇的壹聲，竟哭了出來。武三通手壹松，將他摟在懷內，左手卻抱住了武敦儒，父子三人摟作壹團。武敦儒想起自己對郭芙壹片真情，那想到她暗中竟與楊過要好，連師母也瞞過自己兄弟，將生平絕技傳了她心目中的快婿，看來旁人皆是假心假意，只有父子兄弟之情才是真的，伏在父親懷內，不由得也哭了出來。
　　楊過生性飛揚跳脫，此舉存心雖善，卻也弄得武氏兄弟狼狽萬狀，眼見他父子三人互相愛憐，不禁心想：“他們父子兄弟，何等親熱，我卻既無父親，又沒兄弟。”又想，我雖命不久長，總算臨死之前做了椿好事。
　　只聽武三通道：“傻孩子，大丈夫還怕沒好婆嗎？姓郭的女孩子對妳們既沒真心，又何必牽掛於她？咱父子眼前的第壹件大事，卻是什麽？”武修文擡起頭來，說道：“要報媽媽的大仇。”武三通厲聲道：“是啊！咱父子便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那赤練魔頭李莫愁。”
　　楊過壹驚，心道：“快些引開他們三人，這話給李師伯聽見了可大大不妙。”他心念甫動，只聽得山洞中李莫愁冷笑道：“又何必走遍天涯海角？李莫愁在此恭候多時。”說著從洞走了出來，只見她左手抱嬰兒，右手持拂塵，涼風拂衣，神情瀟灑。
　　
　　武氏父子萬想不到這魔頭竟會在此時此地現身，武三通大吼壹聲，撲了上去。武敦儒與武修文長劍已折，各自拾起半截斷劍，上前左右夾擊。楊過大叫：“四位且莫動手，聽在下壹言。”武三通紅了眼睛，叫道：“楊兄弟，先殺了這魔頭再說。”話說之時，左掌右指已連施三下殺著，武氏兄弟劍刃雖斷，但近身而攻，半截斷劍便如匕首相似，也是威力不少。
　　楊過知他們身有血仇，決不肯聽自己片言勸解便此罷手，只是生怕誤傷了嬰兒，叫道：“李師伯，妳將孩子給我抱著。”
　　武三通壹怔，退開兩步，問道：“妳怎地叫她師伯？”李莫愁笑道：“乖師侄，妳攻這瘋子的後路，孩子我自抱著。”她接了武三通三招，覺他功力大進，與當年在嘉興府動手時已頗不相同，而武氏兄弟也非庸手，三人舍命搶攻，頗感不易對付，是以故意叫楊過“乖師侄”，好分三人之心。武三通果然中計，叫道：“儒兒，文兒，妳們提防那姓楊的，我獨個兒跟這魔頭拚了。”楊過垂手退開，說道：“我兩不相助，但妳們千萬不可傷了孩子。”武三通見他退開，心下稍寬，催動掌力，著著進逼。
　　李莫愁舞動拂塵抵禦，說道：“兩位小武公子，適才見妳們行事，也算得是多情種子，不似那些無情無義的薄幸男人可惡。瞧在這個份上，今日饒妳們不死，給我快快去罷！”武修文怒道：“賊賤人，妳這狼心狗肺的惡婆娘，憑什麽說多情不多情？”說著欺身直上，狠招連發。李莫愁怒道：“臭小子不知好歹！”拂塵轉動，自內向外，壹個個圈子滾將出來。二武的斷劍與她拂塵壹碰，只覺胸口劇震，斷劍險些脫手。武三通呼的壹掌劈去，李莫愁回過拂塵抵擋，這才解了二武之圍。
　　楊過慢慢走到李莫愁身後，只待她招數中稍有空隙，立即撲上搶她懷中嬰兒。但武氏父子大呼酣鬥，逼得李莫愁揮動拂塵護住了全身，竟絲毫找不到破綻，眼見武氏父子出手全無顧忌，招數中全無避開孩子之意，若有差失，如何對得住郭靖夫婦？他大聲叫道：“李師伯，孩子給我！”搶將上去，揮掌震開拂塵，便去搶奪嬰兒。
　　這時李莫愁身處四人之間，前後左右全是敵人，已緩不出手來與他爭奪，但若就此讓他將孩子搶去，也是不甘，厲聲喝道：“妳敢來搶？我手臂壹緊，瞧孩子活是不活？”楊過壹愕，那敢上前？
　　李莫愁如此心神微分，武三通左掌猛拍，掌底夾指，右手食指已點中了她腰間。李莫愁登時半身酸麻，壹個踉蹌，幾欲跌倒，乘勢飛足踢去武敦儒手中斷劍，拂塵猛向武修文揮落。武三通抓住武修文後心往後急扯，才使他避過了這追魂奪命的壹拂。李莫愁受傷不輕，拂塵連揮，奪路進了山洞。
　　武三通大喜，叫道：“賊賤人中了我壹指，今日已難逃性命。”武氏兄弟手挺斷劍，便要沖進洞去。武三通道：“且慢，小心賤人的毒針，咱們在此守住，且想個妥善之策……”話未說完，忽聽得山洞中壹聲大吼，撲出壹頭豹子。
　　這頭猛獸突如甚來，武三通父子三人都大吃壹驚，只壹怔之間，銀光閃動，豹子肚腹之下驀地裏射出幾枚銀針。這壹下更萬萬料想不到，總算武三通武功深湛，應變迅捷，危急中縱身躍起，銀針從足底掃過，但聽武氏兄弟齊呼“啊喲”，只嚇得他壹顆心怦怦亂跳，卻見李莫愁從豹腹下翻將上來，騎在豹背，拂塵插在頸後衣領之中，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揪住豹頸，縱聲長笑。那豹子連竄數下，已躍入了山澗。
　　這壹著卻也大出楊過意料之外，他眼見豹子遠走，急步趕去，叫道：“李師伯……”武三通見兩個愛兒倒地不起，憂心如焚，伸手抱住楊過，叫道：“今日跟妳拚了。”楊過毫沒防備，給他抱個正著，急道：“快放手！我要搶孩子回來！”武三通道：“好好好，咱們大夥兒壹塊死了幹凈。”楊過急使小擒拿想扳開他手指。武三通惶急之余，又有些瘋了，武功卻絲毫未失，左手牢牢抱住他腰，右手勾封扣鎖，竟也以小擒拿手對拆。
　　楊過見李莫愁騎在豹上已走得影蹤不見，再也追趕不上，嘆道：“妳抱住我幹麽？救他們的傷要緊啊。”武三通喜道：“是，是，這毒針之傷，妳能救麽？”說著放開了他腰。楊過俯身看武氏兄弟時，見兩枚銀針壹中武敦儒左肩，壹中武修文右腿，便在這片刻之間，毒性延展，二人已呼吸低沈，昏迷不醒。楊過在武敦儒袍子上撕下壹塊綢片，裹住針尾，分別將兩枚銀針拔出。武三通急問：“妳有解藥沒有？有解藥沒有？”楊過眼見二武中毒難救，黯然搖頭。
　　武三通父子情深，心如刀絞，想起妻子為自己吮毒而死，突然撲到武修文身上，伸嘴湊往他腿上傷口。楊過大驚，叫道：“使不得！”順手壹指，點中了他背上的“大椎穴”。武三通不防，登時摔倒，動彈不得，眼睜睜望著兩個愛兒，臉頰上淚水滾滾而下。
　　楊過心念壹動：“再過六日，我身上的情花劇毒便發，在這世上多活六日，少活六日，沒太大分別。武氏兄弟人品平平，但這位武老伯卻是至性至情之人，和我心意相合，他壹生不幸，罷罷罷，我舍卻六日之命，讓他父子團圓，以慰他老懷便了。”伸嘴到武修文腿上給他吸出毒質，吐出幾口毒水之後，又給武敦儒吮吸。
　　武三通在旁瞧著，想起妻子為自己吮吸毒質，救了自己性命，她卻中毒身亡，此時楊過所做的，便是舊事重演，心中感激之極，苦於給點中穴道，沒法與他壹齊吮吸毒液。楊過在二武傷口上輪流吸了壹陣，只覺苦味漸轉鹹味，頭腦卻越來越暈眩，知自己中毒已深，再用力吸了幾口，吐出毒汁，眼前壹黑，登時暈倒在地。
　　
　　此後良久良久沒有知覺，漸漸的眼前晃來晃去似有許多模糊人影，要待瞧個明白，卻越瞧越胡塗，也不知再過多少時候，這才睜開眼來，只見武三通滿臉喜色的望著自己叫道：“好啦，好啦！”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的磕了十幾個響頭，說道：“楊兄弟，妳……妳救了我……我兩個孩兒，也救了我這條老命。”爬起身來，又撲到壹個人跟前，向他磕頭，叫道：“多謝師叔，多謝師叔。”
　　楊過向那人望去，見他顏面黝黑，高鼻深目，形貌與尼摩星有些相像，短發鬈曲，壹片雪白，年紀已老。楊過只知武三通是壹燈大師的弟子，卻不知他尚有壹個天竺國的師叔，待要坐起，卻半點使不出力道，四下壹看，原來已睡在床上，正是在襄陽自己住過的室中，這才知自己未死，還可與小龍女再見壹面，不禁出聲而呼：“姑姑，姑姑！”
　　壹人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按在他的額上，說道：“過兒，好好休息，妳姑姑有事出城去了。”卻是郭靖。楊過見他傷勢已好，心中大慰，隨即想起：“郭伯伯傷勢復原，須得七日七夜之功，難道我這番昏暈，竟已過了多日？可是我身上情花之毒卻又如何不發？”壹愕之下，腦中迷糊，又昏睡過去。
　　待得再次醒轉，已是夜晚，床前點著壹枝紅燭，武三通仍坐在床頭，目不轉睛的望著自己。楊過淡淡壹笑，說道：“武老伯，我沒事了，妳不用擔心。兩位武兄都安好罷？”武三通熱淚盈眶，不住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楊過生平從未受過別人如此感激，很覺不好意思，岔開話題，問道：“咱們怎地回襄陽來的？”武三通伸袖拭了拭眼淚，說道：“我朱師弟受妳師父龍姑娘之托，送汗血寶馬到荒谷中來給妳，瞧見咱們四人都倒在地下，便救回城來。”楊過奇道：“我師父怎知我在那荒谷？她又有什麽事分身不開，要請朱老伯送馬給我？”武三通搖頭道：“我回城之後，也沒與龍姑娘遇著。朱師弟說她年紀輕輕，武功出神入化，可惜這次我無緣拜見。唉，少年英雄如此了得，我跟朱師弟說，咱們的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
　　楊過聽他誇獎小龍女，語意誠懇，甚是歡喜，按年紀而論，武三通便要做小龍女的父親也綽綽有余，但話中竟用了“拜見”兩字，自是因其徒而敬其師了。楊過微微壹笑，又道：“小侄之傷……”只說了四個字，武三通搶著道：“楊兄弟，武林中有人遇到危難，互相援手雖是常事，但如妳這般舍己救人，救的我這兩個小兒，從前大大得罪過妳，這般大仁大義之事，除了我師父之外，再也無人做得……”楊過不住搖頭，叫他別說下去了。
　　武三通不理，續道：“我若叫恩公，諒妳也不肯答應。但妳如再稱我老伯，那妳分明是瞧我武三通不起了。”楊過性子爽快，向來不拘小節，他心中既以小龍女為妻，凡是不守禮俗、倒亂稱呼之事，無不樂從，欣然道：“好，我叫妳作武大哥便是。不過見了兩位令郎，倒不便稱呼了。”武三通道：“稱呼什麽？他們的小命是妳所救，便給妳做牛做馬也是該的。”
　　楊過道：“武大哥，妳不用多謝我。我身上中了情花劇毒，本就難以活命，為兩位令郎吮毒，絲毫沒什麽了不起。”武三通搖頭道：“楊兄弟，話不是這麽說。別說妳身上之毒未必真的難治，便算確實無藥可救，凡人多活壹時便好壹時，縱是片刻之命，也決計難舍。世上並無不死之人，就算武功通天，到頭來終究要死，然則何以人人仍是樂生惡死呢？”
　　楊過笑了笑，問道：“咱們回到襄陽有幾日啦？”武三通道：“到今天已是第七日。”楊過臉現迷茫之色，道：“按理我已該毒發而死，怎地尚活在世上，也真奇了。”武三通喜道：“我那師叔是天竺國神僧，治傷療毒，算得天下第壹。昔年我師父誤服了郭夫人送來的毒藥，便是他給治好的。我這就請他去。”說著興沖沖的出房。
　　楊過心頭壹喜：“莫非當我昏暈之時，那位天竺神僧給我服了靈丹妙藥，竟連情花劇毒也化解了。不知姑姑到了何處？她如得悉我能不死，真不知該有多快活呢！”想到纏綿之處，心頭壹蕩，胸口突然如為大鐵錘猛擊壹記，劇痛難當，忍不住大叫壹聲。自服了裘千尺所給的半枚丹藥之後，迄未經歷過如此難當的大痛，想是半枚丹藥藥性已過，而身上毒性卻未驅除，緊緊抓住胸口，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片刻間滿頭大汗。
　　正痛得死去活來，忽聽得門外有人口宣佛號：“南無阿彌陀佛！”天竺僧雙手合十，走了進來。武三通跟在後面，見楊過神情狼狽，大吃壹驚，問道：“楊兄弟，妳怎麽啦？”轉頭向天竺僧道：“師叔，他毒發了，快給他服解藥！”天竺僧不懂他說話，走過去為楊過按脈。武三通道：“是了！”忙去請師弟朱子柳過來傳譯。朱子柳精通梵文內典，能與天竺僧交談。
　　楊過凝神半晌，疼痛漸消，將中毒的情由對天竺僧說了。天竺僧細細問了情花的形狀，大感驚異，說道：“這情花是上古異卉，早已絕種。佛典中言道：當日情花害人無數，文殊師利菩薩以大智能力化去，世間再無流傳。豈知中土尚有留存。老衲從未見過此花，實不知其毒性如何化解。”說著臉上深有悲憫之色。武三通待朱子柳譯完天竺僧的話，連叫：“師叔慈悲！師叔慈悲！”
　　天竺僧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閉目垂眉，低頭沈思。室中壹片寂靜，誰也不敢開口。過了良久，天竺僧睜開眼來，說道：“楊居士為我兩個師侄孫吮毒，依那冰魄銀針上的毒性，只要吮得數口，立時斃命，但楊居士至今健在，而情花之毒到期發作，亦未致命。莫非以毒攻毒，兩般劇毒相侵相克，楊居士反得善果麽？”朱子柳連連點頭，譯了這番話，楊過也覺有理。
　　天竺僧又道：“常言道善有善報，楊居士舍身為人，真乃莫大慈悲，此毒必當有解。”武三通聽了朱子柳傳譯，大喜躍起，叫道：“便請師叔趕快施救。”天竺僧道：“老衲須得往絕情谷走壹遭。”楊過等三人都壹呆，心想此去絕情谷路程不近，壹去壹回，耽擱時刻不少。天竺僧道：“老衲須當親眼見到情花，驗其毒性，方能設法配制解藥。老衲回返之前，楊居士務須不動絲毫情思綺念，否則疼痛壹次比壹次厲害。傷了真元，可就不能相救了。”
　　楊過尚未答應，武三通大聲道：“師弟，咱們齊去絕情谷，逼那老乞婆交出解藥。”朱子柳當日為霍都所傷，蒙楊過用計取得解藥，早存相報之念，說道：“正是，咱們護送師叔同去，是咱哥兒倆強取也好，是師叔配制也好，總得把解藥取來。”
　　師兄弟倆說得興高采烈，天竺僧卻呆呆望著楊過，眉間深有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