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重陽遺刻

　　
　　楊過隨著小龍女穿越甬道，奔出古墓，大喜無已，在星光下吸了幾口氣，道：“姑姑，我去放下斷龍石，將兩個壞女子悶死在墓裏。”說著便要去找尋機關。小龍女搖搖頭，道：“且慢，等我先回進去。”楊過壹驚，忙問：“為什麽？”小龍女道：“師父囑咐我好好看守此墓，決不能讓旁人占了去。”
　　楊過道：“咱們封住墓門，她們就活不成。”小龍女道：“可是我也回不進去啦。師父的話我永遠不敢違抗。可不像妳！”說著瞪了他壹眼。楊過胸口熱血上湧，伸手挽住她手臂，道：“姑姑，我聽妳的話就是。”小龍女克制心神，生怕激動，壹句話也不敢多說，摔脫了他手，走進墓門，道：“妳放石罷！”說著背脊向外，只怕自己終於變卦，更不回頭瞧他壹眼。
　　楊過心意已決，深深吸了口氣，胸臆間盡是花香與草木的清新之氣，擡頭上望，但見滿天繁星，閃爍不已，暗道：“這是我最後壹次瞧見天星了。”奔到墓碑左側，依著小龍女先前指點，運勁搬開巨石，果然下面有壹塊圓圓的石子，當下抓住圓石，用力壹拉。圓石離開原位後露出壹孔，壹股細沙迅速異常的從孔中向外流出，墓門上邊兩塊巨石便慢慢落下。這兩塊斷龍石重逾萬斤，當年王重陽構築此墓之時，合數百人之力以巨索拉扯，方始安裝完成，此時將墓門堵死，李莫愁、小龍女、洪淩波三人武功再高，也決不能生出此墓了。
　　小龍女聽到巨石下落之聲，忍不住淚流滿面，回過頭來。楊過待巨石落到離地約有二尺之時，突然壹招“玉女投梭”，身子如箭壹般從這二尺空隙中竄了進去。小龍女壹聲驚叫，楊過已站直身子，笑道：“姑姑，妳再也趕我不出去啦。我跟妳死在壹起！”壹言甫畢，騰騰兩聲猛響，兩塊巨石已然著地。
　　小龍女驚喜交集，激動過度，險些又要暈去，撲在楊過身上，只是喘氣。楊過輕輕摟住了她，輕拍她背脊。過了良久，小龍女才道：“好罷，咱兩個便死在壹起。”牽著楊過的手，走向內室。
　　
　　李莫愁師徒正在四周找尋機關，東敲西打，茫無頭緒，焦急萬狀，突見二人重又現身，不由得喜出望外。李莫愁身形壹晃，搶到小龍女與楊過身後，先擋住了二人退路。小龍女冷冷的道：“師姊，我帶妳去個地方。”李莫愁遲疑不答，心道：“這墓中到處都是機關，莫要著了她道兒。她若使甚手腳，我可防不勝防。”小龍女道：“我帶妳去拜見師父靈柩，妳不願去也就罷了。”李莫愁道：“妳可不能憑師父之名來騙我。”小龍女微微冷笑，也不答話，徑向門口走去。李莫愁見她言語舉止之中自有壹股威儀，似乎令人違抗不得，當下師徒兩人跟隨在後，步步提防，不敢有絲毫怠忽。小龍女攜著楊過之手前行，也不怕師姊在後暗算，帶著她們進了放石棺的靈室。
　　李莫愁從未來過此處，念及先師教養之恩，心中微覺傷感，但隨即想起師父偏心，哀戚之念立時轉為憤怒，竟不向師父靈柩磕拜，怒道：“我們師徒之間早已情斷義絕，妳帶我來作甚？”小龍女淡淡的道：“這裏還空著兩具石棺，壹具是妳用的，壹具是我用的。我就這麽跟妳說壹聲，妳愛那壹具可以任揀。”說著伸手向兩具石棺壹指。
　　李莫愁大怒，喝道：“妳敢恁地消遣我？”語歇招出，發掌擊向小龍女胸前。那知小龍女眼見掌到，竟不閃避擋格。李莫愁壹怔，心道：“這壹掌可莫劈死了她。”掌緣離她胸口數寸，硬生生的收轉。小龍女心平氣和的道：“師姊，墓門的斷龍石已經放下啦！”
　　李莫愁臉色立時慘白，墓中諸般機關她雖不盡曉，卻知“斷龍石”是閉塞墓門的最厲害殺著，當年師父曾遇大敵，險些不能抵禦，幾乎要放“斷龍石”擋敵，後來終於連使冰魄銀針和玉鋒針傷了強敵。不料師妹竟將自己閉在墓內，驚惶之下，顫聲道：“妳另有出去的法子，是不是？”
　　小龍女淡然道：“斷龍石壹閉，墓門再不能開，妳難道不知？”李莫愁伸臂揪住她胸口衣襟，厲聲道：“妳騙人！”小龍女仍不動聲色，說道：“師父留下的玉女心經就在這裏。”伸手從懷裏取出壹本舊經書，拋入壹具未上蓋的空棺之中。這本舊經書是道家的要典《參同契》，凡學道之人，都是要研讀的。小龍女剛好讀了幾頁收在懷裏，便隨手取了擲出，說道：“妳要看，只管去看好啦。功夫練得再精，也沒了對手。我和過兒在這兒，妳要殺，盡管下手。但妳想生離古墓，我瞧是不成的啦！”
　　李莫愁那知就裏，心頭大震，只道日思夜想的《玉女心經》就在眼前，便想俯身到空棺去取，但想自己壹轉身，後心便為師妹師徒所襲，心想先殺了她師徒再去取經，事出萬全，便揮掌擊向她面門。楊過閃身而上，擋在小龍女身前，叫道：“妳先殺我罷！”
　　李莫愁手掌下沈，轉到了小龍女胸口，留勁不發，惡狠狠的瞧著楊過，說道：“妳這般護著她，就是為她死了也心甘，是不是？”楊過朗聲道：“正是！”李莫愁左手斜出，將楊過腰中長劍搶在手裏，指住他的咽喉，厲聲道：“我只要殺壹個人。妳再說壹遍，妳死還是她死？”楊過朝著小龍女壹笑，大聲道：“自然是我死！”此時二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不論李莫愁施何殺手，也都不放在心上。
　　李莫愁長嘆壹聲，說道：“師妹，妳的誓言破了，妳可下山去啦。”
　　古墓派祖師林朝英當年苦戀王重陽，終於好事難諧。她傷心之余，立下門規，凡是得她衣缽真傳之人，必須發誓壹世居於古墓，終身不下終南山，但若有個男子心甘情願的為她而死，這誓言就算破了。不過此事決不能事先讓那男子得知。只因林朝英認定天下男子無不寡恩薄情，決無壹個能心甘情願為心愛的女子而死，王重陽英雄俠義，尚自如此，何況旁人？日後倘若真有這樣的人，那麽她後代弟子跟他下山，也不枉了。李莫愁比小龍女早入師門，原該承受衣缽，但她不肯守那終身不下山之誓，是以後來反由小龍女得了真傳。
　　此時李莫愁見楊過這般誠心對待小龍女，不由得又羨慕，又惱恨，想起陸展元對自己的負心薄幸，雙眉揚起，叫道：“師妹，妳當真有福氣。”惱恨心起，要師妹也享不到真心情郎之愛，長劍疾向楊過喉頭刺去。小龍女見她真下毒手，事到臨頭，不由得不救，左手揮動，十余枚玉鋒針急擲而出。
　　李莫愁身子躍起，避開金針。小龍女已拉了楊過奔向門口，回頭說道：“師姊，我誓言破也好，不破也好，咱四個命中註定要在這墓中同歸於盡。我不願再見妳面，咱們各死各的罷。”伸手在壁角按落，石門落下，又將四人隔開。
　　
　　小龍女心情激動，壹時難以舉步。楊過扶著她到孫婆婆房中休息，倒了兩杯玉蜂蜜，服侍她喝了壹杯，自己也喝了壹杯。小龍女幽幽的嘆了口氣，道：“過兒，妳為什麽甘願為我死？”楊過道：“我在世上就只妳壹個親人，妳待我好，我舍不得離開妳。我怎能不為妳死？”小龍女不語，隔了半晌，才道：“早知這樣，咱們也不用回進墓來陪她們壹起死啦。不過，若不回來，不知妳甘願為我而死，我這誓言也不能算破。”楊過道：“咱們想法子出去，好不好？”小龍女道：“妳不知道這古墓的構築多妙，咱們不能再出去啦。”楊過嘆了口氣。
　　小龍女道：“妳後悔了，是不是？”楊過道：“不，在這裏我跟妳在壹起，外邊世界上又沒疼我的人。”小龍女以前不許他說“妳疼我什麽”，楊過自後就壹直不提，這時她心情已變，聽了不禁大有溫暖之感，問道：“那妳幹麽又嘆氣了？”楊過道：“我想倘若咱倆壹塊兒下山，天下好玩的事真多，有妳跟我在壹起，當真快活不過。”
　　小龍女自嬰兒之時即在古墓之中長大，向來心如止水，師父與孫婆婆從來不跟她說外界之事，她自然無從想象，此時給楊過壹提，不由心事如潮，但覺胸口熱血壹陣陣的上湧，待欲運氣克制，總不能平靜，不禁暗暗驚異，自覺生平從未經歷此境，想必是重傷之後，功力難復。她卻不知以靜功壓抑七情六欲，實系逆天行事，並非情欲就此消除，不過嚴加克制而已。她此時已年過二十，突遭危難，卻有個少年男子甘心為她而死，自不免激動真情，有如堤防潰決，情意如潮，諸般念頭紛至沓來。
　　她坐在床上運了壹會功，浮躁無已，在室中走來走去，卻越走越郁悶，腳步加快，奔跑起來。楊過見她雙頰潮紅，神情激動，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不禁駭異。小龍女奔了壹陣，重又坐到床上，向楊過望去，見他臉上充滿關切和憐愛之情，忽然心動：“反正我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咱們還分什麽師徒姑侄？如他來抱我，我決不推開，便讓他緊緊的抱著我。”
　　楊過見她眼波流動，胸口不住起伏喘氣，只道她傷勢又發，急道：“姑姑，妳怎麽啦？”小龍女柔聲道：“過兒，妳過來。”楊過依言走到床邊，小龍女握住他手，輕輕在自己臉上撫摸，低聲道：“過兒，妳喜不喜歡我？”楊過只感她臉上燙熱如火，心中大急，顫聲道：“妳胸口好痛麽？”小龍女微笑道：“不，我心裏舒服得很。過兒，我快死啦，妳跟我說，妳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楊過道：“當然啦，這世上就只妳是我的親人。”小龍女道：“要是另外有個女子，也像我這樣待妳，妳會不會也待她好？”楊過道：“誰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壹出，突覺小龍女握著他的手顫了幾顫，登時變得冰冷，擡起頭來，見她本來暈紅嬌艷的俏臉忽又回復了壹向的蒼白。
　　楊過心中壹驚：“世上女子千千萬萬，要是千千萬萬個女子都待我好，難道我就喜歡那千千萬萬個女子？好比那小道姑洪淩波，她攬住了我，跟我親親熱熱的說話，倒也舒服，可是她又怎能跟姑姑相比？”說道：“姑姑，我待她們好，那跟對妳不同的。先前妳放下‘斷龍石’，我想到從此不能跟妳在壹起，比死還要難過，我寧可在古墓之中跟妳壹起餓死，跟妳壹起給李莫愁打死。姑姑，我如不能在妳身邊，我還是死了的好。世上如果另外有個女子，像妳這樣待我好，我也當她是好人，只是好朋友就是了，但我決不能為她而死。”
　　小龍女問道：“為什麽？是因為我待妳好嗎？”楊過道：“姑姑，我喜歡見到妳，陪在妳身邊，妳待我好不好，那不相幹。就算妳天天打我罵我，用劍每天斬我壹個傷疤，我還是真的喜歡妳。老天爺就算要我做狗做貓，妳天天鞭我踢我，我也定要跟在妳身邊。姑姑，我這壹生壹世，就只喜歡妳壹個人。”小龍女道：“那很好，我對妳也壹樣。”
　　她師徒二人在古墓中朝夕相處，早已情愫暗生，情根深種，但二人自己並沒清楚體會到。除武功之外，日常不談其余，直到此刻面臨生死大關，才真正明白自己心中的深情，原來和對方竟如此的難離難舍。小龍女嘆道：“這麽我就放心啦。”緊緊握著他手不放。楊過但覺壹陣陣溫熱從她手上傳來。
　　小龍女道：“過兒，我真不好。”楊過忙道：“不，妳壹直都好。”小龍女搖頭道：“我以前對妳很兇，起初要趕妳出去，幸虧孫婆婆留住了妳。如果我不趕妳，孫婆婆也不會死啊！”說到這裏，眼淚不禁奪眶而出。她自五歲開始練功，就不再流淚，這時重又哭泣，心神大震，全身骨節格格作響，似覺功勁內力正在離身而去。楊過大駭，只叫：“妳……姑姑，妳怎麽了？覺得怎樣？”
　　就在這當口，忽然軋軋聲響，石門推開，李莫愁與洪淩波走了進來。原來李莫愁心想斷龍石已下，左右是個死，也不再顧忌墓中到處伏有厲害機關，鼓勇前闖，竟給她連過幾間石室，到了孫婆婆房裏。她暗自慶幸，只道此番運氣奇佳，竟沒觸發機關受困，卻沒想到墓中機關原為抵擋大隊金兵而設，皆是巨石所構，粗大笨重，須有人操縱方能抗敵，小龍女既不施暗算，諸般機關自也全無動靜。李莫愁年少時曾在古墓居住，粗知主要機關的結構運使。但她師父既決意不傳她衣缽，墓中諸般巧妙機關便不告知啟用之法。
　　楊過立即搶過，擋在小龍女身前。李莫愁道：“妳讓開，我有話跟師妹說。”楊過防她使詐傷害師父，不肯讓開，道：“妳說便是。”李莫愁瞪眼向他望了壹陣，嘆道：“似妳這般男子，當真天下少有。”小龍女忽地站起，問道：“師姊，妳說他怎麽啦，好還是不好？”李莫愁道：“師妹，妳從沒下過山，不知世上人心險惡，似他這等情深義重之人，普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個來。”她在情場中傷透了心，悲憤之余，不免過甚其辭，把普天下所有真情的男子都抹殺了。
　　小龍女極為喜慰，低聲道：“那麽，有他陪著我壹起死，便已不枉了這壹生。”李莫愁道：“師妹，他到底是妳什麽人？妳已嫁了他麽？”小龍女道：“不，他是我徒兒。他說他這壹生壹世，就只喜歡我壹個。他寧可死了，也不肯離開我。”
　　李莫愁大是奇怪，搖頭道：“師妹，我瞧瞧妳的手臂。”伸出左手輕輕握住小龍女的手，右手捋起她衣袖，但見雪白的肌膚上殷紅壹點，正是師父所點的守宮砂。李莫愁暗暗欽佩：“這二人在古墓中耳鬢廝磨，居然能守之以禮，她仍是個冰清玉潔的處女。”當下卷起自己衣袖，壹點守宮砂也嬌艷欲滴，兩條白臂傍在壹起，煞是動人，不過自己是無可奈何才守身完貞，師妹卻是有男子心甘情願的為她而死，她仍守身如玉，難易之別，大相徑庭，想到此處，不禁長長嘆了口氣，放開了小龍女手臂。
　　小龍女道：“妳有什麽話要跟我說？”李莫愁本意要羞辱她壹番，說她勾引男子，敗壞師門，想激得她於慚怒交迸之際無意中透露出墓的機關，但此時已無言可說，沈吟片刻，又有了主意，說道：“師妹，我是來向妳賠不是啦。”小龍女大出意外，她素知這位師姊心高氣傲，決不肯向人低頭，這句話不知是何用意，淡淡的道：“妳做妳的事，我做我的，各行其是，那也不用賠什麽不是。”李莫愁道：“師妹，妳聽我說，我們做女子的，壹生最有福氣之事，是有個真心的郎君。古人有言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做姊姊的命苦，不用說了。這少年待妳這麽好，妳其實什麽都不欠缺的了。”小龍女微微壹笑，道：“我是很開心啊。他永遠會對我好的，我知道。”
　　李莫愁立起艷羨之念，想起自己的不幸，緩緩的道：“小師妹，妳壹生便住在這石墓之中，跟妳熟識的男子也就只他壹人，卻不知世上男人負心的多，真正忠誠對妳的只怕半個也沒有。妳師姊本來有個相好的男人，他對我說盡了甜言蜜語，說道就是為我死壹千次壹萬遭也沒半點後悔。不料跟我只分開了兩個月，他遇到了壹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立即就跟她好得不得了，再見到我時竟睬也不睬，好象素不相識壹般。我問他怎麽樣？他說道：‘李姑娘，我跟妳是江湖上的道義之交，多承妳過去待我不錯，將來如有補報之處，自不敢忘。’他居然老了臉皮說道：‘李姑娘，下個月二十四日，我在大理跟何姑娘成親。那時妳如有空請妳大駕光臨來吃喜酒。’我氣得當場嘔血，暈倒在地。他將我救醒，扶我到壹家客店中休息，就此揚長而去。”她復述陸展元當年對她所說的決絕言語，神情聲口，十足十便似出於壹個薄情寡義的男子之口，只是加上了極深的怨艾憤恨。這些年來，她的確時時刻刻在回想當日陸展元對她所說的言語。
　　小龍女問道：“後來怎樣？妳就罷了不成？”
　　李莫愁冷冷的道：“怎麽樣啊？男人家變了心，妳便用壹千匹馬也拉不回來！就算妳把鋼刀架在他頭頸裏，逼得他回到妳身邊，他虛情假意，跟妳花言巧語的再騙妳壹陣，妳又有什麽味道？世上的男人，個個會喜新棄舊，見異思遷，就算妳是天仙化人，千嬌百媚，也終究不能讓他永永遠遠對妳真心誠意。小師妹，這個男人，他真正肯為妳死，這樣的男子，我朝思暮想，只盼有幸遇到壹個。他是白癡也好，是醜八怪也罷，我傯真心真意的待他。師妹，妳卻遇到了，妳真好福氣！我不羨慕師父傳妳玉女心經，只羨慕妳遇到這樣壹個好徒兒！”
　　楊過大聲道：“李師伯，我遇到這樣的好師父，我才是運氣好呢！”李莫愁嘆了口氣，說道：“妳們兩個運氣都好，就可惜妳們年紀輕輕，終身就得住在這暗無天日的古墓之中，再也見不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了。妳將來會後悔的。”
　　楊過大聲抗辯：“決計不會，決計不會！我若有半點後悔之心，讓她壹劍斬死我好了，我決計不逃！”小龍女向他溫柔親切的瞧，慰撫他道：“過兒，妳別急，我相信妳和我在壹起，永遠不會後悔！”楊過伸出手去，握住她手掌。兩人手掌相接，登時心靈相通，深知此生此世，互相決不相負。兩人相望，石室中雖亮光不足，也感到有如說了千百句言語，互證情意，決無他日變心之虞。
　　李莫愁嘆了口氣，說道：“師妹，妳是年輕姑娘，不知人心險惡，那也怪妳不得。師姊今天教妳壹招防身之術。這壹招師父不會要妳，因為她沒出過石墓，她自己也不懂的。”小龍女聽她說得鄭重，凝神傾聽，說道：“多謝師姊教導。”
　　李莫愁道：“那壹天妳男人對妳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間變了，本來十分親熱，愛得妳要死要活，忽然間他對妳生疏了、客氣了，那便是他變心了。妳壹時瞧不出來，卻要加意提防，且看有什麽蛛絲馬跡，可萬萬放他不過。”
　　小龍女道：“咱們只在這石墓之中，又能有什麽蛛絲馬跡？師姊，多謝妳把自身經歷說給我聽。不過我是用不著的，因為千年萬年，他不會對我變心。”
　　李莫愁心中壹酸，接著道：“那好極啦。那妳就該當下山去好好快活壹番。花花世界，妳二人雙宿雙飛，賞心樂事，當真無窮無盡。”小龍女擡起頭來，出了壹會神，輕輕道：“是啊，可惜現下已經遲了。”李莫愁道：“為什麽？”小龍女道：“斷龍石已經放下，縱然師父復生，咱們也不能再出去了。”李莫愁低聲下氣，費了壹番唇舌，原盼引起她求生之念，憑著她對古墓地形的熟悉，找尋壹條生路，那知到頭來仍然無望。她想到自己受人背叛、情郎變心，到頭來更困於古墓活活埋葬，心情倍加難受，急怒之下，不由得殺意驟生，手腕微翻，舉掌往小龍女頭頂擊落。
　　楊過驀見李莫愁忽施殺手，慌亂中自然而然的蹲下身子，閣的壹聲大叫，雙掌推出，使出了歐陽鋒所授的蛤蟆功。這是他幼時所學功夫，自進古墓後從來沒練過，但深印腦海之中，於最危急時不思自出。李莫愁這壹掌將落未落，突覺壹股淩厲之極的掌風從旁壓到，忙回掌向下擋架。楊過在古墓中修習兩年，內力大增，雖跟蛤蟆功全不相幹，這壹推之力卻也已大非昔比，砰的壹聲，竟將李莫愁推得向後飛出，在石壁上重重壹撞，只感背脊劇痛。
　　李莫愁大怒，雙掌互擦，鬥室中登時腥臭彌漫，中人欲嘔。小龍女知道楊過適才這壹擊不過僥幸得手，師姊真正厲害的“赤練神掌”功夫施展出來，合自己與楊過二人之力也決抵擋不住，當即拉著楊過手臂，閃身穿出室門。
　　李莫愁揮掌拍出，那知手掌尚在半空，左頰上忽地吃了壹記耳光，雖然不痛，聲音卻甚清脆，但聽小龍女叫道：“妳想學玉女心經的功夫，這就是了！”李莫愁只壹怔間，右頰上又中了壹掌。她素知師父《玉女心經》的武功厲害之極，此時但見小龍女出手快捷無比，而手掌之來又變幻無方，明明是本門武功路子，偏生自己全然不解其中奧妙，自是玉女心經功夫無疑，心中立時怯了，眼睜睜望著師妹攜同楊過走入另室，關上了室門。她兀自撫著臉頰，暗道：“總算她手下留情，倘若這兩掌中使了勁力，我這條命還在麽？”卻不知《玉女心經》功夫求快求奇不求狠，小龍女掌法雖妙，掌力卻通常並不傷人。
　　
　　楊過見師父幹凈利落的打了李莫愁兩下耳光，大是高興，道：“姑姑，這心經的功夫，李莫愁便敵不過……”壹言未畢，忽見小龍女顫抖不止，似乎難以自制，驚叫：“姑姑，妳怎麽……妳……”小龍女顫聲道：“我……我好冷……”適才她擊出這兩掌，雖發勁極輕，使的卻是內家真力，重傷後玄功未復，這壹牽動受損不小。她壹生在寒玉床上練功，原是至寒的底子，此時制力壹去，猶如身墮萬仞玄冰之中，奇冷徹骨，牙齒不住打戰。楊過急得只叫：“怎麽辦？”情急之下，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欲以自身的熱氣助她抗寒，只抱了壹會，但覺小龍女身子越來越冷，漸漸自己也抵擋不住。
　　小龍女自覺內力在壹點壹滴的不斷消失，說道：“過兒，我是不成的啦，妳……妳抱我到……到那放石棺的地方去。”楊過傷心欲絕，說不出話來，但隨即想起，反正大家已沒幾天好活，這時陪她壹起死了也是壹樣，快快活活的道：“好。”抱著她走到放石棺的室中，將她放在壹具石棺旁邊地下，點燃了蠟燭。燭光映照之下，石棺厚重，更顯得小龍女柔纖脆弱。
　　小龍女道：“妳推開這……這具石棺的蓋兒，把我放進去。”楊過道：“好！”小龍女察覺他語音中並無傷感之意，微覺奇怪。楊過推開棺蓋，抱起她輕輕放入，隨即躍進棺中，和她並頭臥倒。兩人擠在壹起，已無轉側余地。
　　小龍女又歡喜，又奇怪，問道：“妳幹什麽？”楊過道：“我自然跟妳在壹起。讓那兩個壞女人睡那口石棺。”小龍女長長嘆了口氣，心中平安，身上寒意便已不如先前厲害，轉眼向楊過瞧去，只見他目光也正凝視著自己。她偎依在楊過身上，心頭壹陣火熱。楊過伸過手臂，將她緊緊抱住了。
　　小龍女微感羞澀，身在楊過懷抱之中。寒意盡消，轉過了頭不敢瞧他，心頭迷亂了半晌，忽見棺蓋內側似乎寫得有字，凝目瞧去，果見是十六個大字：“玉女心經，欲勝全真。重陽壹生，不弱於人。”
　　這十六個字以濃墨所書，筆力蒼勁，字體甚大。其時棺蓋只推開了壹半，但斜眼看去，仍然清清楚楚。小龍女“咦”的壹聲，道：“那是什麽意思？”楊過順著她目光瞧去，見到那十六個大字，微壹沈吟，說道：“是王重陽寫的？”小龍女道：“好象是他寫的。他似說咱們的玉女心經盼望勝過全真派武功，其實他自己卻並不弱於咱們祖師婆婆，是不是？”楊過笑道：“這牛鼻子老道吹牛。”小龍女再看那十六個字時，只見其後還寫得有許多小字，只是字體既小，又是在棺蓋的彼端，她睡在這壹頭卻已難以辨認，說道：“過兒，妳出去。”楊過搖頭道：“我不出去。”小龍女微笑道：“妳先出去壹會兒，待會再進來陪我。”楊過這才爬出石棺。
　　小龍女坐起身來，要楊過遞過燭臺，轉身到彼端臥倒，觀看小字。她逐壹慢慢讀去，連讀了兩遍，忽感手上無力，燭臺壹晃，跌在胸前。楊過忙伸手搶起，扶她出了石棺，問道：“怎麽？那些字寫的是什麽？”
　　小龍女臉色異樣，定神片刻，才嘆了口氣道：“原來祖師婆婆死後，王重陽又來過古墓。”楊過道：“他來幹麽？”小龍女道：“他來吊祭祖師婆婆。他見到石室頂上祖師婆婆留下的玉女心經，竟把全真派所有的武功盡數破去。他便在這石棺的蓋底留字說道，咱們祖師婆婆所破去的，不過是全真派的粗淺武功而已，但較之最上乘的全真功夫，玉女心經又何足道哉？”
　　楊過“呸”了壹聲道：“反正祖師婆婆已經過世，他愛怎麽說都行。”小龍女道：“他在留言中又道：他在另壹間石室中留下破解玉女心經之法，後人有緣，壹觀便知。”楊過好奇心起，道：“姑姑，咱們瞧瞧去。”小龍女道：“王重陽的遺言中說道，那間石室是在此室之下。我在這裏壹輩子，卻不知尚有這間石室。”楊過央求道：“姑姑，咱們想法子下去瞧瞧。”
　　此時小龍女對他已不若往時嚴厲，雖身子疲倦，仍覺還是順著他的好，微微壹笑，說道：“好罷！”在室中巡視沈思，最後向適才睡臥過的石棺內註視片刻，道：“原來這具石棺也是王重陽留下的。棺底可以掀開。”
　　楊過大喜，道：“啊，我知道啦，那是通向石室的門兒。”當即躍入棺中，四下摸索，果然摸到個可容壹手的凹處，緊緊握住了向上壹提，卻紋絲不動。小龍女道：“先朝左轉動，再向上提。”楊過依言轉而後提，只聽喀喇壹響，棺底石板應手而起，大喜叫道：“行啦！”小龍女道：“且莫忙，待洞中穢氣出盡後再進去。”
　　楊過坐立不安，過了壹會，道：“姑姑，行了嗎？”小龍女嘆道：“似妳這般急性兒，也真難為妳陪了我這幾年。”緩緩站起，拿了燭臺，與他從石棺底走入，下面是壹排石級，石級盡處是條短短甬道，再轉了個彎，果然又是壹間石室。
　　室中也無特異之處，兩人不約而同的擡頭仰望，但見室頂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跡符號，最右處寫著四個大字：“九陰真經”。
　　兩人都不知九陰真經中所載實乃武學最高的境界，看了壹會，但覺奧妙難解。小龍女道：“就算這功夫當真厲害無比，對咱們也全沒用處了。”
　　楊過嘆了口氣，正欲低頭不看，壹瞥之間，突見室頂西南角繪著壹幅圖，似與武功無關，凝神細看，倒像是幅地圖，問道：“那是什麽？”小龍女順著他手指瞧去，只看了片刻，全身登時便如僵住了，再也不動。
　　過了良久，她兀自猶如石像壹般，凝望著那幅圖出神。楊過害怕起來，拉拉她衣袖，問道：“姑姑，怎麽啦？”小龍女“嗯”的壹聲，忽然伏在他胸口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楊過柔聲道：“妳身上又痛了，是不是？”小龍女道：“不，不是。”隔了半晌，才道：“咱們可以出去啦。”楊過大喜，壹躍而起，大叫：“當真？”小龍女點了點頭，輕聲道：“那幅圖畫，繪的是出墓的秘道。”她熟知墓中地形，壹見便明白此圖含義。
　　楊過歡喜無已，道：“妙極了！那妳幹麽哭啊？”小龍女含著眼淚，嫣然笑道：“我以前從來不怕死，反正壹生壹世是在這墓中，早些死、晚些死又有什麽分別？可是，可是這幾天啊，我老是想到，妳對我這麽好，我要跟妳在壹起過些快活日子，我要到外面去瞧瞧。過兒，我又害怕，又歡喜。”
　　楊過拉著她手，說道：“姑姑，妳和我壹起出去，我采花兒給妳戴，捉蟋蟀給妳玩，好不好？”這些年來他只在古墓，人雖長大了，所想到的有趣之事，還是兒時的那些玩意。小龍女從來沒與人玩過，聽他興高采烈的說著，也就靜靜的傾聽，過了好壹會，終於支持不住，慢慢靠向楊過肩頭。楊過說了壹會，不聽她回答，轉過頭來，見她雙眼微閉，呼吸細微，竟已沈沈睡去了。他心中壹暢，倦困暗生，迷糊之間竟也入了睡鄉。
　　過了不知多少時候，突然腰間壹酸，腰後“中樞穴”上被人點了壹指。他壹驚而醒，待要躍起抵禦，後頸已給人施擒拿手牢牢抓住，登時動彈不得，側過頭來，但見李莫愁師徒笑吟吟的站在身旁，師父也已被點中了穴道。原來楊、龍兩人殊無江湖上應敵防身的經歷，喜悅之余，竟沒想到要回上去安上棺底石板，竟讓李莫愁發現了這地下石室，偷襲成功。
　　李莫愁冷笑道：“好啊，這裏竟還有個如此舒服的所在，兩個娃兒躲了起來享福。師妹，妳倒用心推詳推詳，說不定會有壹條出墓的道路。”小龍女道：“我就算知道，也不會跟妳說。”李莫愁本來深信她先前所說並無虛假，又曾去墓門察看，見斷龍石確已放下，更無出墓之望，但小龍女全無城府心機，說這兩句話的語氣神情，似乎顯知道出墓之法。李莫愁大喜，說道：“好師妹，妳帶我們出去，從此我不再跟妳為難。”小龍女道：“妳們自己進來，自己想法子出去，為什麽要我帶領？”
　　李莫愁素知這個師妹倔強執拗，即令師父在日，也常容讓她三分，用強脅迫九成無效，但當此生死關頭，不管怎麽也都要逼壹逼了，於是伸指在兩人頸下“天突穴”上重重壹點，又在兩人股腹之間的“五樞穴”上點了壹指。那“天突穴”是人身陰維、任脈之會，“五樞穴”是足少陽帶脈之會，李莫愁使的是古墓派秘傳點穴手法，料知兩人不久便周身麻癢難當，非吐露秘密不可。
　　小龍女閉上了眼，渾不理會。楊過道：“如果我姑姑知道出路，咱們幹麽不逃出去，卻還留在這兒？”李莫愁笑道：“她剛才已露了口風，再賴不了啦。她自然知道這古墓另有秘密出口，等妳們養足了精神，當然便出去了。師妹，妳到底說是不說？”小龍女輕輕的道：“妳到了外面，也不過再去殺人害人，出去又有什麽好？”
　　李莫愁抱膝坐在壹旁，笑吟吟的不語。過了壹會，楊過已先抵受不住，叫道：“餵，李莫愁，祖師婆婆傳下這手點穴法來，是叫妳欺侮自己人嗎？妳用來害自己師妹，可對得住祖師婆婆麽？”李莫愁微笑道：“妳叫我李莫愁，咱們早就不是自己人了。”
　　楊過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妳千萬別說出墓的秘密，李莫愁若不知道，始終不會殺我們，她壹知出路，立刻就下毒手了。”小龍女道：“妳說得對，我倒沒想到。我本來就只偏偏不跟她說。”此時她臥倒在地，睜眼便見到室頂的地圖，心想：“這地圖若給師姊發現，那可糟了。我眼光決不能瞧向地圖。”
　　
　　當年王重陽得知林朝英在活死人墓中逝世，想起她壹生對自己情癡，這番恩情非同小可，此時人鬼殊途，心中傷痛殊甚，於是悄悄從秘道進墓，避開她丫鬟弟子，對這位江湖舊侶的遺容熟視良久，抑住聲息痛哭壹場，這才巡視自己昔時所建的這座石墓，見到了林朝英所繪自己背立的畫像，又見到石室頂上她的遺刻。見玉女心經中所述武功精微奧妙，每壹招的確盡是全真武功的克星，不由得臉如死灰，當即退出。
　　他獨入深山，結了壹間茅蘆，壹連三年足不出山，精研玉女心經的破法，雖小處也有成就，但始終組不成壹套包蘊內外、融會貫串的武學。心灰之下，對林朝英的聰明才智更是佩服，甘拜下風，不再鉆研。十余年後華山論劍，奪得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他決意不練經中功夫，但為好奇心所驅使，禁不住翻閱壹遍。
　　他武功當時已是天下第壹，《九陰真經》中所載的諸般秘奧精義，壹經過目，思索上十余日，即已全盤豁然領悟，知道精通《九陰真經》要旨後，破解《玉女心經》武功，全不為難。當下仰天長笑，回到活死人墓，在全墓最隱秘的地下石室頂上刻下真經的要旨，並壹壹指出破除《玉女心經》之法。他看了古墓的情景，料想那幾具空棺將來是林朝英的弟子所用。她們多半是臨終時自行入棺等死，其時自能得知全真派祖師壹生不輸於人。於是在壹具空棺蓋底寫下了十六字，好教林朝英後人於臨終之際，得知全真教創教祖師的武學，實非《玉女心經》所能克制。
　　這只是他壹念好勝，卻非有意要將《九陰真經》泄漏於世，料想待得林朝英的弟子見到《九陰真經》之時，也已奄奄壹息，只能將這秘密帶入地下了。
　　王重陽與林朝英均是武學奇才，原是壹對天造地設的佳偶。二人之間，既無或男或女的第三者引起情海波瀾，亦無親友師弟間的仇怨糾葛。王重陽先前尚因專心起義抗金大事，無暇顧及兒女私情，但義師毀敗、枯居古墓，林朝英前來相慰，柔情高義，感人實深，其時已無好事不諧之理，卻仍落得情天長恨，壹個出家做了黃冠，壹個在石墓中郁郁以終。此中原由，丘處機等弟子固然不明，甚而王林兩人自己亦是難以解說，惟有歸之於“無緣”二字而已。卻不知無緣系“果”而非“因”，二人武功既高，自負益甚，每當情苗漸茁，談論武學時的爭競便隨伴而生，始終互不相下。兩人相較，終究還是林朝英稍勝，王重陽因始終不甘屈居女子之下，每當對林朝英稍有情意，便即強自抑制。後來林朝英創出了克制全真武功的玉女心經，而王重陽不甘服輸，又將《九陰真經》的要旨刻在墓中。只是他自思玉女心經為林朝英自創，自己卻依傍前人遺書，相較之下，實遜壹籌，此後深自謙抑，常常告誡弟子以容讓自克、虛懷養晦之道。
　　至於室頂秘密地圖，卻是當石墓建造之初即已刻上，原是為防石墓為金兵在外長期圍困，得以從秘道脫身。這條秘道卻連林朝英也不知悉。林朝英只道壹放下“斷龍石”，即與敵人同歸於盡，卻沒想到王重陽建造石墓之時，正謀大舉以圖規復中原，滿腔雄心壯誌，豈肯壹敗之下便自處絕地？後來王重陽讓出石墓之時，深恐林朝英譏其預留逃命退步，失了慷慨男兒的氣概，是以並不告知，卻也是出於壹念好勝。
　　
　　小龍女不敢去看地圖，眼光只望著另壹個角落，突然之間，“解穴秘訣”四個小字有如電光般閃入眼中。她心中壹凜，將秘訣仔細看了幾遍，壹時大喜過望，若不是素有自制，幾乎便叫了出來。秘訣中講明自通穴道之法，如修習內功時走火，穴道閉塞，即可以此法自行打通。只因《九陰真經》中所載內功極為深奧，若修習者走岔內息，自閉穴道，旁邊縱有高手，亦難以代為通穴解救，只可由修習者自行憑此秘法解穴，否則若有人練到《九陰真經》，武功必已到壹流境界，絕少再會給人點中穴道。
　　其中“解穴秘訣”、“閉氣秘訣”、“移魂大法”三項神功互有關連。人之穴道經脈因受封而閉塞，非經外力，難以通解。若意身能以“閉氣”之法暫停呼吸，內息停運，即可順勢解開閉塞之穴道經脈；然“閉氣”極難，須得運使“移魂大法”中放心離魂之術，神遊物外，心不附體，短暫閉氣方不致窒息斷氣，氣絕身亡。由放心離魂而閉氣，由閉氣而解穴，三功連貫，渾為壹體。玉女心經中的最高明部分神光離合、似有似無、若隱若現、難以捉摸，必須用到放心離魂之術，方能神遊物外，不縈於心，若無其事，虛虛實實，真幻莫測，方能免為所制。那時也不能說是全真派武功高，還是玉女心經高，只不過誰也不能制服對方，也不致為對方所制，各自悠遊自在而已。這三門神功在小龍女此時處境，實是救命的妙訣。
　　她轉念又想：“我縱然通了穴道，但鬥不過師姊，仍歸無用。”當即細看室頂經文，要找壹門即知即用的武功，壹出手就將李莫愁制住，但約略瞥去，每壹項皆艱深繁復，料想即令最易的功夫，也須數十日方能練成，卻又不敢多看，生恐李莫愁順著自己目光擡頭仰望，即便發見室頂地圖與《九陰真經》。“移魂大法”以上乘內功為根柢，小龍女自忖內功修為未及師姊，貿然使用，難免反為所制，耳聽得楊過大呼小叫，不住與李莫愁鬥口，幸得如此，這個向來細心的師姊才沒留心自己的眼光。突然間心念壹動，想到了計策，擡頭將“解穴秘訣”、“閉氣秘訣”與“移魂大法”三項默念壹遍，俯嘴在楊過耳邊，輕輕教給了他。
　　楊過登時便即領會。小龍女輕聲道：“先解穴道。”楊過生怕李莫愁師徒發覺，口中大聲呻吟，不斷胡言亂語，叫道：“啊喲，李師伯，妳下手實在太也狠毒，對不住祖師婆婆，更對不住祖師婆婆的婆婆。啊喲，李師伯，妳年紀挺輕，相貌雖比不上我師父，卻也算得上是個少見少有的美女，妳這樣壞心，我怕妳黑心壹直黑到臉上，損了妳的花容月貌，太也可惜了。妳怎不怕對不住婆婆的太婆……”前言不搭後語，乘機神遊物外，魂不守舍，口中稍停，便即閉氣。李莫愁聽他本來直呼自己姓名，頗為無禮，後來卻改稱“師伯”，稱贊自己美貌，胡言亂語，甚是好笑，笑吟吟的聽著。
　　小龍女與楊過依著王重陽遺刻中所示的“解穴秘訣”默運玄功，兩人內功本有根柢，片刻間已將身上受封的兩處穴道解開。兩人外表壹無動靜，但李莫愁還是立即察覺有異，喝道：“幹什麽？”縱身過來。小龍女躍起身來，反手出掌，在她肩頭輕輕壹拍，正是玉女心經中的上乘武功。李莫愁萬料不到她竟能自解穴道，大驚之下，急忙後躍。小龍女道：“師姊，妳想不想出去？”
　　李莫愁壹聽大喜，她自負武功高強，才智更罕逢匹敵，這次竟遭壹個從未見過世面的小師妹玩弄於掌股之上，不由得憤恚異常，但想且當忍壹時之氣，先求出墓，再治她不遲，她雖有幾下怪招，但著身無力，這時已覺到似乎並非她手下容情，而實是內勁不足，沒什麽了不起，當即笑道：“這才是好師妹呢，我跟妳賠不是啦，妳帶我出去罷。”
　　楊過心想，眼前機會大好，正可乘機離間她師徒，說道：“我姑姑說，只能帶妳們之中壹個人出去，妳說是帶妳呢，還是帶妳徒兒？”李莫愁道：“妳這壞小廝，乘早給我閉嘴。”小龍女還沒明白楊過的用意，但處處護著他，隨即道：“正是，我只能帶壹個人，多了不行。”楊過笑道：“師伯，還是讓洪師姊跟我們出去的好，洪師姊雖不及妳美貌，但妳年紀大了，活得夠啦。”李莫愁甚為惱怒，卻仍不作聲。楊過道：“好罷！我們走！姑姑在前帶路，我走第二，走在最後的就不能出去。”
　　小龍女此時已然會意，輕輕壹笑，攜著楊過的手，走出石室。李莫愁與洪淩波不約而同的搶在其後，兩人同時擠在門口，只怕小龍女當真放下機關，將最後壹人隔在墓中。李莫愁怒道：“妳跟我搶麽？”左手伸出，已扳住了洪淩波肩頭。洪淩波知師父出手狠辣，若不停步，立時會斃於她掌下，只得讓師父走在前頭，心中又恨又怕。
　　李莫愁緊緊跟在楊過背後，壹步也不敢遠離，只覺小龍女東轉西彎，越走越低。同時腳下漸漸潮濕，心知早已出了古墓，在暗中隱約望去，到處都是岔道。再走壹會，道路奇陡，竟是筆直向下，若非四人武功均高，早已滑倒摔落。李莫愁暗想：“終南山本不甚高，這般走法，不久就到山下，難道我們是在山腹中麽？”
　　下降了約莫半個時辰，道路漸平，濕氣卻也漸重，到後來更聽到了淙淙水聲，路上水沒至踝。越走水越高，自腿而腹，漸與胸齊。小龍女低聲問楊過道：“那閉氣秘訣妳記得明白罷？”楊過低聲道：“記得。”小龍女道：“待會妳閉住氣，莫喝下水去。”楊過道：“嗯，姑姑，妳自己要小心了。”小龍女點點頭。
　　原來當年王重陽將石墓地下倉庫建於山上壹條小溪之旁，將小半條溪水引入墓中，墓中居者以溪水供飲水烹飪之用，此外洗滌潔凈，皆賴此溪水。小溪源自高山，流瀉而下，墓中用後，稍停片刻，溪水流瀉，又歸澄清。這時小龍女引導楊過、李莫愁等，經由此小溪通道從墓後脫出，須得鉆進地下潛流，方至平地。溪水流至地下潛流後，與別的溪流會同，水流增大加深。
　　說話之間，水已浸及咽喉。李莫愁暗暗吃驚，叫道：“師妹，妳會泅水嗎？”小龍女道：“我壹生長於墓裏，從未外出，怎會泅水？”李莫愁略覺放心，踏出壹步，不料腳底忽空，壹股水流直沖口邊。她大驚之下，急忙後退，但小龍女與楊過卻已鉆入了水中，到此地步，前面縱是刀山劍海，也只得闖了過去，突覺後心壹緊，衣衫已給洪淩波拉住，忙反手回擊，這壹下雖出手不輕，但在水中，力道給水阻了，洪淩波又拉得緊，甩她不脫。水聲轟轟，雖為地下潛流，聲勢仍足驚人。李莫愁與洪淩波都不識水性，受潛流壹沖，立足不定，都浮身而起。
　　李莫愁雖武功精湛，此刻也不免驚慌無已，伸手亂抓亂爬，突然間觸到壹物，當即用力握住，卻是楊過的左臂。楊過正閉住呼吸，與小龍女攜著手在水底壹步步向前而行。陡然給李莫愁抓到，忙運擒拿法卸脫，但李莫愁既已抓住，那裏還肯放手？壹股股水住她口中鼻中急灌，直至昏暈，仍是牢牢抓住。楊過幾次甩解不脫，生怕用力過度，喝水入肚，也就由得她抓著。
　　四人在水底拖拖拉拉，行了約莫壹頓飯時分，小龍女與楊過雖依法閉氣，仍氣悶異常，時時須得到水面呼吸幾口，漸漸支持不住，兩人都喝了壹肚子水，幸差水勢漸緩，地勢漸高，不久就露口出水。又行了壹柱香時分，越走眼前越亮，終於在壹個山洞裏鉆了出來。二人筋疲力盡，先運氣吐出腹中之水，躺在溪旁地下喘息不已。
　　此時李莫愁仍牢牢抓著楊過手臂，直至楊過逐壹扳開她手指，方始放手。小龍女點了李莫愁師徒二人肩上穴道，將她們放在壹塊圓石之上，讓腹中之水慢慢從口中流出。
　　楊過遊目四顧，但見濃蔭匝地，花光浮動，喜悅無限，只道：“姑姑，妳說好看麽？”小龍女點頭微笑。兩人想起過去這數天的情景，恍同隔世。
　　過了良久，李莫愁“啊、啊”幾聲，先自醒來，但見陽光耀眼，當真重見天日，回想適才坐困石墓、潛流遭厄的險狀，兀自不寒而栗，雖上身麻軟，心中卻遠較先前寬慰。又過壹會，洪淩波才慢慢蘇醒。小龍女對李莫愁道：“師姊，妳們請便罷！”李莫愁師徒雙手癱瘓，下半身卻行動自如，站起身來，默默無言的對望壹眼，壹前壹後的去了。
　　
　　四下裏寂無人聲，原來這山洞是在終南山山腳壹處極為荒僻的所在。當晚小龍與楊過二人就在樹蔭下草地上睡了。次晨醒來，依楊過說就要出去遊玩，但小龍女從未見過繁華世界，不知怎的，竟大為害怕，說道：“不，我得先養好傷，然後咱們須得練好玉女心經。”楊過在自己頭頂重擊壹掌，說道：“該死！打妳這胡塗小子！我竟忘了妳的傷。”又想下山之後，再要和師父解開衣衫壹同練功，諸多不便，便伸掌傳氣，助她運功療傷。不到半月，小龍女內傷已然痊愈。
　　兩人在壹株大松樹下搭了兩間小茅屋以蔽風雨。茅屋上扯滿了紫藤。楊過喜歡花香濃郁，更在自己居屋前種了些玫瑰茉莉之類香花。小龍女卻愛淡雅，說道松葉清香，遠勝異花奇卉，她所住的茅屋前便壹任自然，惟有野草。
　　師徒倆日間睡眠，晚上用功。數月過去，先是小龍女練成玉女心經，再過月余，楊過也功行圓滿。兩人反復試演，已全無窒礙，楊過又提入世之議。
　　小龍女但覺如此安穩過活，世上更無別事能及得上，但想他向往紅塵，終難長羈他在荒山之中，說道：“過兒，咱倆的武功雖已大非昔比，但跟妳郭伯父、郭伯母相較，又怎地？”楊過道：“我自然還遠遠及不上，但妳跟他們大概各有所長。”小龍女道：“妳郭伯父將功夫傳了他女兒，又傳了武氏兄弟，他日相遇，咱們仍會受他們欺侮。”
　　壹聽此言，楊過跳了起來，怒道：“他們若再欺侮我，豈能跟他們幹休？”小龍女冷冷的道：“妳打他們不過，那也枉然。”楊過道：“那妳幫我。”小龍女道：“我打不贏妳郭伯母，仍然無用。”楊過低頭不語，籌思對策。沈吟了壹會，說道：“瞧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不跟他們爭鬧就是。”小龍女心想：“他在墓中住了兩年多，練了古墓派內功，居然火性大減，倒也難得。”其實楊過不過年紀長了，多明事理，想起郭靖相待自己確是壹片真情，心下感激，甘願為他而退讓壹步，何況與郭芙、武氏兄弟也無深仇大恨，只不過兒時為了蟋蟀而爭鬧揪打而已，此時回想，早已淡然。
　　小龍女道：“妳肯不跟人爭競，那再好也沒有了。不過聽妳說道，到了外邊，就算妳肯讓了別人，別人仍會來欺侮妳，咱們若不練成王重陽遺下來的功夫，遇上了武功高強之人，終究還是敵不過。”楊過知她頗不想離開這清靜所在，不忍拂逆其意，便道：“姑姑，我聽妳話，打從明兒起，咱們起手練《九陰真經》。”
　　就因這壹席話，兩人在山谷中又多住了壹年有余。小龍女和楊過重經秘道潛入墓中，將重陽遺刻誦讀數日，記憶無誤，這才出來修習。年余之間，師徒倆內功外功俱皆精進。但墓中的重陽遺刻僅為對付玉女心經的法門，只為《九陰真經》的壹小部份，最重要的梵語音譯總旨秘訣更加不知，是以二人所學，比之郭靖、黃蓉畢竟尚遠為不如，但此卻非二人所知了。
　　
　　這壹日練武已畢，兩人均覺大有進境。楊過跳上跳下的十分開心，小龍女卻愀然不樂。楊過不住說笑話給她解悶。小龍女只不聲不響。楊過知道此時重陽遺刻上的功夫已然學會，若說要融會貫通，自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但其中訣竅奧妙卻已大都知曉，只要日後繼續修習，功夫越深，威力就必越強。料想小龍女不願下山，卻無借口相留，是以煩惱，便道：“姑姑，妳不願下山，咱們就永遠在這裏便是。”小龍女喜道：“好極啦……”只說了三個字，便即住口，明知楊過縱然勉強為己而留，心中也難真正快活，幽幽的道：“明兒再說罷。”晚飯也不吃，回到小茅屋中睡了。
　　楊過坐在草地上發了壹陣呆，直到月亮從山後升起，這才回屋就寢。睡到午夜，睡夢中隱隱聽得呼呼風響，聲音勁急，非同尋常。他壹驚而醒，側耳聽去，正是有人相鬥的拳聲掌風。他忙竄出茅屋，奔到師父茅屋外，低聲道：“姑姑，妳聽到了麽？”
　　此時掌風呼呼，更加響了，按理小龍女必已聽見，但茅屋中卻不聞回答。楊過又叫了兩聲，推開柴扉，只見榻上空空，原來師父早已不在。他更加心驚，忙尋聲向掌聲處奔去。奔出十余丈，未見相鬥之人，單聽掌風，已知其中之壹正是師父，對手掌風沈雄淩厲，武功似猶在師父之上。
　　楊過急步搶去，月光下只見小龍女與壹個身材魁梧的人盤旋來去，鬥得正急。小龍女雖身法輕盈，但那人武功高強之極，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小龍女不過勉力支撐。楊過大駭，叫道：“師父，我來啦！”兩個起落，已縱到二人身邊，與那人壹朝相，不禁驚喜交集，原來那人滿腮虬髯，根根如戟，壹張臉猶如刺猬相似，正是分別已久的義父歐陽鋒。
　　但見他凝立如山，壹掌掌緩緩的劈去，小龍女不住閃避，不敢正面接他掌力。楊過叫道：“都是自己人，且莫鬥了。”小龍女壹怔，心想這大胡子瘋漢怎會是自己人，壹凝思間，身法略滯。歐陽鋒斜掌從肘下穿出，壹股勁風直撲她面門，勢道雄強無比。楊過大駭，急縱而前，見小龍女左掌已與歐陽鋒右掌抵上，知師父功力遠不及義父，時刻稍久，必受內傷，當即伸五指在歐陽鋒右肘輕輕壹拂，正是他新學九陰真經中的“手揮五弦”上乘功夫。他雖習練未熟，但落點恰到好處，歐陽鋒手臂微酸，全身消勁。
　　小龍女見機何等快捷，只感敵人勢弱，立即催擊，此壹瞬間歐陽鋒全身無所防禦，雖輕加壹指，亦受重傷。楊過翻手抓住了師父手掌，夾在二人之間，笑道：“兩位且住，是自己人。”歐陽鋒尚未認出是他，只覺這少年武功奇高，未可小覷，怒道：“妳是誰，什麽自己人不自己人？”
　　楊過知他素來瘋瘋癲癲，只怕他已然忘了自己，大叫道：“爸爸，是我啊，是妳的兒子啊。”這幾句話中充滿了激情。歐陽鋒壹呆，拉著他手，將他臉龐轉到月光下看去，正是數年來自己到處找尋的義兒，只是壹來他身材長高，二來武藝了得，是以初時難以認出。他當即抱住楊過，大叫大嚷：“孩兒，我找得妳好苦！”兩人緊緊摟在壹起，都流下淚來。
　　小龍女自來冷漠，只道世上就只楊過壹人情熱如火，此時見歐陽鋒也是如此，心中對下山壹事更凜然有畏，靜靜坐在壹旁，愁思暗生。
　　歐陽鋒那日在嘉興王鐵槍廟中與楊過分手，躲在大鐘之下，教柯鎮惡奈何不得。他潛運神功，治療內傷，七日七夜之後內力已復，但給柯鎮惡鐵杖所擊出的外傷實也不輕，壹時難痊。他掀開巨鐘，到客店中又去養了二十來天傷，這才內外痊愈，便去找尋楊過，但壹隔匝月，大地茫茫，那裏還能尋到他蹤跡？尋思：“這孩子九成是到了桃花島上。”當即弄了壹只小船，駛到桃花島來，白天不敢近島，直到黑夜，方始在後山登岸。他自知非郭靖、黃蓉二人之敵，又不知黃藥師不在島上，尋思就算自己本領再大壹倍，也打這三人不過，是以白日躲在極荒僻的山洞之中，每晚悄悄巡遊。島上布置奇妙，他也不敢隨意亂走。
　　如此壹年有余，總算他謹慎萬分，白天不敢出洞壹步，蹤跡始終未讓發覺，直到壹日晚上聽到武敦儒兄弟談話，才知郭靖已送楊過到全真教學藝之事。歐陽鋒大喜，當即偷船離島，趕到重陽宮來。那知其時楊過已與全真教鬧翻，進了活死人墓。此事在全真教實為奇恥大辱，全教上下，人人絕口不談，歐陽鋒探不到半聲消息。這些時日中，他踏遍了終南山周圍數百裏之地，卻那知楊過竟深藏地底，自然尋找不著。
　　這壹晚事有湊巧，他行經山谷之旁，突見壹個白衣少女對著月亮抱膝長嘆。歐陽鋒瘋瘋癲癲的問道：“餵，我的孩兒在那裏？妳有沒見他啊？”小龍女橫了他壹眼，不加理睬。歐陽鋒縱身上前，伸手便抓她臂膀，喝道：“我的孩兒呢？”小龍女見他出手強勁，武功之高，生平從所未見，即是全真教高手，亦遠遠不及，大吃壹驚，忙使小擒拿手卸脫。歐陽鋒這壹抓原期必中，不料竟讓對方輕輕巧巧的拆解開了，也不問她是誰，左手跟著又上。兩人就這麽毫沒來由的鬥了起來。
　　
　　義父義子各敘別來之情。歐陽鋒神智半清半迷，過去之事早已說不大清楚，而對楊過所述也是不甚了了，只知他這些年來壹直在跟小龍女練武，大聲道：“這小女孩兒武功又不及我，何必跟她練？讓我來教妳。”小龍女那裏跟他計較，聽到後淡淡壹笑，自行走在壹旁。
　　楊過卻感到不好意思，說道：“爸爸，師父待我很好。”歐陽鋒妒忌起來，叫道：“她好，我就不好麽？”楊過笑道：“妳也好。這世上，就只妳兩個待我好。”歐陽鋒壹番話雖說得不明不白，楊過卻也知他在幾年中到處找尋自己，實已費盡了千辛萬苦。
　　歐陽鋒抓住他手掌，嘻嘻傻笑，過了壹陣，道：“妳的武功倒練得不錯，就可惜不會世上最上乘的兩大奇功。”楊過道：“那是什麽啊？”歐陽鋒濃眉倒豎，喝道：“虧妳是練武之人，世上兩大奇功都不知曉。妳拜她為師有什麽用？”楊過見他忽喜忽怒，不由得暗自擔憂，心道：“爸爸患病已深，不知何時方得痊愈？”歐陽鋒哈哈大笑，道：“嘿，讓爸爸教妳。那兩大奇功第壹是蛤蟆功，第二是九陰真經。我先教妳蛤蟆功的入門功夫。”說著便背誦口訣。楊過微笑道：“妳從前教過我的，妳忘了嗎？”歐陽鋒搔搔頭皮，道：“原來妳已經學過，再好也沒有了。妳練給我瞧瞧。”
　　楊過自入古墓之後，從未練過歐陽鋒昔日所授的怪異功夫，此時聽他壹說，欣然照辦。他在桃花島時便已練過，現下以上乘內功壹加運用，登時使得花團錦簇。歐陽鋒笑道：“好看！好看！就是不對勁，中看不中用。我把其中訣竅盡數傳了妳罷！”當下指手劃腳、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也不理會楊過是否記得，只說個不停，說壹段蛤蟆功，又說壹段顛倒錯亂的九陰真經。楊過聽了半晌，但覺他每句話中都似妙義無窮，但既繁復，又古怪，壹時之間又那能領會得了這許多？
　　歐陽鋒說了壹陣，瞥眼忽見小龍女坐在壹旁，叫道：“啊喲，不好，莫要給妳的女娃娃師父偷聽了去。”走到小龍女跟前，說道：“餵，小丫頭，我在傳我孩兒功夫，妳別偷聽。”小龍女道：“妳的功夫有什麽希罕？誰要偷聽了？”歐陽鋒側頭壹想，道：“好，那妳走得遠遠地。”小龍女靠在壹株花樹上，冷冷的道：“我幹麽要聽妳差遣？我愛走就走，不愛走就不走。”歐陽鋒大怒，須眉戟張，伸手要往她臉上抓去，但小龍女只作不見，理也不理。楊過大叫：“爸爸，妳別得罪我師父。”歐陽鋒縮回了手，說道：“好好，那就我們走得遠遠地，可是妳跟不跟來偷聽？”
　　小龍女心想過兒這個義父為人無賴，懶得再去理他，轉過了頭不答，不料背心上突然壹麻，原來歐陽鋒忽爾長臂，在她背心穴道上點了壹指，這壹下出手奇快，小龍女又全然不防，待得驚覺想要抵禦，上身已轉動不靈。歐陽鋒跟著又伸指在她腰裏點了壹下，笑道：“小丫頭，妳莫心焦，待我傳完了我孩兒功夫，就來放妳。”說著大笑而去。
　　楊過正在默記義父所傳的蛤蟆功與九陰真經，但覺他所說的功訣有些纏夾不清，亂七八糟，然而其中妙用極多，卻絕無可疑，潛心思索，毫不知小龍女遭襲之事。歐陽鋒走過來牽了他手，道：“咱們到那邊去，莫給妳的小師父聽去了。”楊過心想小龍女怎會偷聽，妳就是硬要傳她，她也決不肯學，但義父心性失常，也不必和他多所爭辯，於是隨著他走遠。
　　小龍女麻軟在地，又好氣又好笑，心想自己武功雖練得精深，究是少了臨敵的經驗，以致中了李莫愁暗算之後，又遭這胡子怪人的偷襲，於是潛運九陰神功，自解穴道，先行閉氣之法，盼穴道和經脈暢通。豈知兩處穴道不但毫無松動之象，反而更加酸麻，不禁大駭。原來歐陽鋒的手法剛與九陰真經逆轉而行，她以王重陽的遺法沖解，竟求脫反固。試了幾次，但覺遭點處隱隱作痛，就不敢再試，心想那瘋漢傳完功夫之後，自會前來解救，她萬事不縈於懷，也不焦急，仰頭望著天上星辰出了壹會神，便合眼睡去。
　　過了良久，眼上微覺有物觸碰，她黑夜視物如同白晝，此時竟不見壹物，原來雙眼給人用布蒙住了，隨覺有人張臂抱住了自己。這人相抱之時，初時極為膽怯，後來漸漸大膽放肆。小龍女驚駭無已，欲待張口而呼，苦於口舌難動，但覺那人以口相就，親吻自己臉頰。她初時只道是歐陽鋒忽施強暴，但與那人面龐相觸之際，卻覺他臉上光滑，決非歐陽鋒的滿臉虬髯。她心中壹蕩，驚懼漸去，情欲暗生，心想原來楊過這孩子卻來戲我。只覺他雙手越來越不規矩，緩緩替自己寬衣解帶，小龍女無法動彈，只得任其所為，不由得又驚喜，又害羞，但覺楊過對己親憐密愛，只盼二人化身為壹，不禁神魂飄蕩，身心俱醉。
　　
　　歐陽鋒見楊過極為聰明，自己傳授口訣，他雖不能盡數領會，卻很快便記住了，心中欣喜，越說興致越高，直說到天色大明，才將兩大奇功的要旨說完。楊過默記良久，說道：“我也學過《九陰真經》，但跟妳說的卻大不相同。卻不知是何故？”歐陽鋒道：“胡說，除此之外，還有什麽《九陰真經》？”楊過道：“比如練那易筋鍛骨之術，妳說第三步是氣血逆行，沖天柱穴。我師父卻說要意守丹田，通章門穴。”歐陽鋒搖頭道：“不對，不對……嗯，慢來……”他照楊過所說壹行，忽覺內力舒發，意境大不相同。他自想不到郭靖寫給他的經文其實已經顛倒竄改，不由得心中混亂壹團，喃喃自語：“怎麽？到底是我錯了，還是妳的女娃娃師父錯了？怎會有這等事？”
　　楊過見他兩眼發直，壹副神不守舍的模樣，連叫他幾聲，不聞答應，怕他瘋病又要發作，甚是擔憂，想起義父記不起名字，當日郭伯母故意叫他“趙錢孫李、周吳陳王、馮鄭褚衛、蔣沈韓楊”，顯是有以擾亂他的思路。義父曾為此煩惱，再聽郭靖夫婦背後談論，稱他為“歐陽鋒”，壹直想要提醒他，但當時諸事紛至叠來，不得其便，於是說道：“爸爸，妳名叫歐陽鋒，記得了嗎？”
　　歐陽鋒突然壹驚，腦中靈光閃動，過去許多事情驀地湧至，哈哈大笑，跳起身來，叫道：“是啊，是啊，歐陽鋒是誰？……哈哈，歐陽鋒！”隨手折了根樹枝，展開蛇杖杖法，使得呼呼風響，大叫：“歐陽鋒了不起……歐陽鋒是天下武功第壹人……”“歐陽鋒武功高強，誰都不怕！哈哈！哈哈！”也不理楊過，壹陣風般去了。
　　楊過正要去追，忽聽得數丈外樹後忽喇壹聲，立即想起了姑姑，但見人影壹閃，花叢中隱約見到靛青道袍的壹角。此處人跡罕至，怎會有外人到此？而且那人行動鬼鬼崇崇，顯似不懷好意，不禁疑心大起，急步趕去。那人腳步迅速，向前飛奔，瞧他後心，是個道人。楊過叫道：“餵，是誰？給我站住！”施展輕功，提步急追。
　　那道人聽到呼喝，奔得更加急了，楊過微壹加勁，身形如箭般直縱過去，壹把抓住了他肩頭，扳將過來，原來是甄誌丙。楊過見他衣冠不整，臉上壹陣紅壹陣白，喝道：“妳幹什麽？”甄誌丙此時已受任為全真教第三代弟子首座，武功既高，平素舉止又極有氣派，但不知怎的，此時竟滿臉慌張，說不出話來。楊過見他怕得厲害，想起那日他自斬釘截鐵的立誓，為人倒也不壞，便放松了手，溫言道：“既然沒事，妳就走罷！”甄誌丙回頭瞧了幾眼，慌慌張張的急步去了。
　　楊過暗笑：“這道士失魂落魄似的，當真可笑。”回到茅屋之前，只見花樹叢中露出小龍女的兩只赤足，壹動不動，似乎已睡著了。楊過叫了兩聲：“姑姑！”不聞答應，鉆進樹叢，見小龍女臥在地下，眼上卻蒙著塊青布。
　　楊過微感驚訝，揭去了她眼上青布，但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楊過問道：“姑姑，誰給妳包上了這塊布兒？”小龍女不答，眼中微露責備之意。楊過見她身子軟癱，似給人點中了穴道，伸手拉她壹下，果然她動彈不得。楊過念頭壹轉，已明原委：“定是我義父用逆勁點穴法點中了她，否則任他再厲害的點穴功夫，姑姑也能自行通解。”依照歐陽鋒適才所授之法，給她解開穴道。
　　不料小龍女穴道遭點之時，固然全身軟癱，但楊過替她解開了，她仍軟綿綿的倚在楊過身上，似乎周身骨胳盡皆融化了壹般。楊過伸臂扶住她肩膀，柔聲道：“姑姑，我義父做事顛三倒四，妳莫跟他壹般見識。”小龍女將臉蛋藏在他懷裏，膩膩糊糊的道：“妳自己才顛三倒四呢，不怕醜，還說人家！”楊過見她舉止與平昔大異，稍覺慌亂，道：“姑姑，我……我……”小龍女擡起頭來，嗔道：“妳還叫我姑姑？”楊過更加慌了，順口道：“我不叫妳姑姑叫什麽？要我叫師父麽？”小龍女淡淡壹笑，道：“妳這般對我，我還能做妳師父麽？”楊過奇道：“我……我怎麽啦？”
　　小龍女卷起衣袖，露出壹條雪藕也似的臂膀，但見潔白似玉，竟無半分瑕疵，本來壹點殷紅的守宮砂已不知去向，羞道：“妳瞧。”楊過摸不著頭腦，搔搔耳朵，道：“姑姑，我不懂啊。”小龍女嗔道：“我跟妳說過，不許再叫我姑姑。”她見楊過滿臉惶恐，心中頓生說不盡的柔情，低聲道：“咱們古墓派的門人，世世代代都是處女傳處女。我師父給我點了這點守宮砂，昨晚……昨晚妳這麽對我，我手臂上怎麽還有守宮砂呢？”楊過道：“我昨晚怎麽對妳啊？”小龍女臉壹紅，道：“別說啦。”隔了壹會，輕輕的道：“以前，我怕下山去，現下可不同啦，不論妳到那裏，我總心甘情願的跟著妳。”
　　楊過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極了。”小龍女正色道：“妳怎麽仍是叫我姑姑？難道妳沒真心待我麽？”她見楊過不答，心中焦急起來，顫聲道：“妳到底當我是什麽人？”楊過誠誠懇懇的道：“妳是我師父，妳憐我教我，我發過誓，要壹生壹世敬妳重妳，聽妳的話。”小龍女大聲道：“難道妳不當我是妳媳婦？”
　　楊過從未想到過這件事，突然給她問到，不由得張皇失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喃喃的道：“不，不！妳不能是我媳婦，我怎麽配？妳是我師父，是我姑姑。”
　　小龍女昨晚給歐陽鋒點中穴道，於動彈不得之際遭人侵犯，她是處女之身，全無經歷，當時更無他人在旁，只道必是楊過。她對楊過本已情愫暗生，當時也不抗拒，心想楊過對己如此，必已決心當自己是終生愛侶，改變了以自己為“姑姑、師父”的念頭。她心中正充滿了柔情密意，料想楊過必如昨晚壹般，對自己更有壹番愛憐備至的溫柔，兩人須當山盟海誓，從此結為夫婦，改了“姑姑”與“師父”的稱呼和關系，不知他要叫自己為“龍姊”呢，還是比較粗俗的“媳婦兒”？自己又不知叫他什麽，是不是要改稱“郎君”？
　　正盤算得滿心甜美，忽聽他仍叫自己為“姑姑”，而自己含羞帶愧的說到“守宮砂”，他卻冷冷淡淡，漫不在乎，似乎對昨晚的親熱渾不當壹回事。這在自己是比生死更要緊的大事，他卻漠不關心，顯然將兩人的情愛並不如何放在心上。驀地裏想起師姊先前的話：“那壹天妳的男人對妳的神情如果突然之間變了，本來十分親熱，愛得妳要死要活，忽然間他對妳生疏了，客氣了，那便是他變心，妳可要加意提防，留意種種蛛絲馬跡。”聽他清清楚楚的說：“不，不！妳不能是我媳婦，我怎麽配？妳是我師父，是我姑姑。”心道：“那還不是變了心，等如是斬釘截鐵的說道：不要我做他的媳婦。這不是蛛絲馬跡，加意提防又有什麽用？”只氣得全身發抖，突然“哇”的壹聲，噴出壹口鮮血。
　　楊過慌了手腳，只是叫道：“姑姑，姑姑！”小龍女聽他仍是這麽叫，狠狠凝視著他，舉起左掌，便要向他天靈蓋劈落，但這壹掌始終落不下去，她目光漸漸的自惱恨轉為怨責，又自怨責轉為憐惜，嘆了壹口長氣，輕輕的道：“既然這樣，原來妳當真不想要我，妳寧可壹個人自由自在，不受人拖累，那麽以後妳別再見我，免得我傷心。”長袖壹拂，轉身疾奔下山。
　　楊過大叫：“姑姑，妳到那裏去？我跟妳同去。”小龍女回過身來，眼中淚珠轉來轉去，緩緩說道：“妳如再見我，就只怕……只怕我……我管不住自己，難以饒妳性命。”楊過道：“妳怪我不該跟義父學武功，是不是？”小龍女淒然道：“妳跟人學武功，我怎會怪妳？原來，原來妳終於變了心！”轉身快步而行。
　　楊過壹怔之下，不知所措，眼見她白衣的背影漸漸遠去，終於在山道轉角處隱沒，不禁悲從中來，伏地大哭。左思右想，實不知如何得罪了師父，何以她神情如此特異，壹時溫柔纏綿，壹時卻又怨憤決絕？為什麽說要做自己“媳婦”，又不許叫她姑姑，又說自己“終於變了心”？想了半天，心道：“此事定與我義父有關，定是他得罪我師父了。”
　　楊過四顧茫然，但見空山寂寂，微聞鳥語。他滿心惶急，大叫：“姑姑，姑姑！爸爸，爸爸！”隔了片刻，四下裏山谷回音也叫著“姑姑，姑姑！爸爸，爸爸！”叫聲惶急，充滿哭音。
　　他數年來與小龍女寸步不離，既如母子，又若姊弟，突然間她不明不白的絕裾而去，豈不叫他肝腸欲斷？傷心之下，幾欲在山石上壹頭撞死。但心中總還存著指望，師父突然而去，或許也能突然而來。義父雖得罪了她，她稍後必會想到我並無過失，自然會回頭尋我。
　　這壹晚他又怎睡得安穩？只要聽到山間風聲響動，或是蟲鳴雀飛，都疑心是小龍女回來了，壹骨碌爬起，大叫：“姑姑！”出去迎接，每次總淒然失望。到後來索性不睡了，奔上山巔，睜大了眼四下眺望，直望到天色大亮，惟見雲生谷底，霧迷峰巔，天地茫茫，就只他楊過壹人而已。
　　
　　楊過捶胸大號，驀地想起：“姑姑既然不回，我這就找她去。只要見得著她，不管她如何打我罵我，我總不離開她。她要打死我，就讓她打死便了。”心意既決，登時精神大振，將小龍女與自己的衣服用物胡亂包了壹包，負在背上，大踏步出山。
　　壹到有人家處，就打聽有沒見到壹個白衣美貌女子。大半天中，他接連問了十幾個鄉民，都搖頭說並沒瞧見。楊過焦急起來，再次詢問，出言就不免欠缺了禮貌。那些山民見他壹個年輕小夥子，冒冒失失的打聽什麽美貌閨女，先就有氣，有壹人就反問那閨女是他什麽人。楊過道：“妳不用管。我只問妳有沒見到她從此間經過？”那人便要反唇相稽。旁邊壹個老頭拉了拉他衣袖，指著東邊壹條小路，笑道：“昨晚老漢見到有個仙女般的美人向東而去，還道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卻原來是老弟的相好……”楊過不聽他說完，急忙壹揖相謝，順著他所指的小路急步趕了下去，雖聽得背後壹陣轟笑，卻也沒在意，怎知是那老者見他年輕無禮，故意胡扯騙他。
　　奔了壹盞茶時分，眼前出現兩條岔路，不知向那壹條走才是。尋思：“姑姑不喜熱鬧，多半是揀荒僻的路走。”踏上左首那條崎嶇小路。豈料這條路越走越寬，幾個轉彎，竟轉到了壹條大路上來。他壹日壹晚沒半點水米下肚，眼見天色漸晚，腹中餓得咕咕直響，見前面房屋鱗次櫛比，是個市鎮，快步走進壹家客店，叫道：“拿飯菜來。”
　　店伴送上壹份家常飯菜，楊過扒了幾口，胸中難過，喉頭噎住，食不下咽，心道：“雖然天黑，我還是得去找尋姑姑，錯過了今晚，只怕今後永難相見。”將飯菜壹推，叫道：“店伴，我問妳壹句話。”店伴笑著過來，道：“小爺有甚吩咐？可是這飯菜不合口味？小的吩咐去另做，小爺愛吃什麽？”
　　楊過連連搖手，道：“不是說飯菜。我問妳，可有見到壹個穿白衫子的美貌姑娘，從此間過去麽？”店伴沈吟道：“穿白衣，嗯，這位姑娘可是戴孝？家中死了人不是？”楊過好不耐煩，問道：“到底見是沒是？”店伴道：“姑娘倒有，確也是穿白衫子的……”楊過喜道：“向那條路走？”店伴道：“可過去大半天啦！小爺，這娘兒可不是好惹的……”突然放低聲音，說道：“我勸妳啊！還是別去找她的好。”楊過又驚又喜，知是尋到了姑姑的蹤跡，忙問：“她……怎麽啦？”問到此句，聲音也發顫了。
　　那店伴道：“我先問妳，妳知不知道那姑娘是會武的？”楊過心道：“我怎會不知？”忙道：“知道啊，她是會武的。”那店伴道：“那妳還找她幹麽？可險得緊哪。”楊過道：“到底是什麽事？”那店伴道：“妳先跟我說，那白衣美女是妳什麽人？”楊過無柰，看來不先說些消息與他，他決不肯說小龍女的行縱，於是說道：“她是我……是我的姊姊，我要找她。”那店伴壹聽，肅然起敬，但隨即搖頭道：“不像，不像。”楊過焦躁起來，壹把抓住他衣襟，喝道：“妳到底說是不說？”那店伴壹伸舌頭，道：“對，對，這可像啦！”
　　楊過喝道：“什麽又是不像、又是像的？”那店伴道：“小爺，妳先放手，我喉管給妳抓得閉住了氣，嘿嘿，說不出話。要勉強說當然也可以，不過……”楊過心想此人生性如此，對他用強也是枉然，便松開了手。那店伴咳嗽幾聲，道：“小爺，我說妳不像，只為那娘……那女……嘿嘿，妳姊姊，透著比妳年輕貌美，倒像是妹子，不是姊姊。說妳像呢，為的是妳兩位都是火性兒，有壹門子愛掄拳使棍的急脾氣。”楊過只聽得心花怒放，笑逐顏開，道：“我……我姊姊跟人動武了嗎？”
　　那店伴道：“可不是麽？不但動武，還傷了人呢，妳瞧，妳瞧。”指著桌上幾條刀劍砍起的痕跡，得意洋洋的道：“這事才教險呢，妳姊姊本事了得，壹刀將兩個道爺的耳朵也削了下來。”楊過笑問：“什麽道爺？”心想定是全真教的牛鼻子道人給我姑姑教訓了壹番。那店伴道：“就是那個……”說到這裏，突然臉色大變，頭壹縮，轉身便走。
　　楊過料知有異，不自追出，端起飯碗，舉筷只往口中扒飯，放眼瞧去，只見兩個道人從客店門外並肩住來。兩人都是二十六七歲年紀，臉頰上都包了繃帶，走到楊過之旁的桌邊坐下。壹個眉毛粗濃的道人壹叠連聲的只催快拿酒菜。那店伴含笑過來，偷空向楊過眨下眼睛，歪了歪嘴。楊過只作不見，埋頭大嚼。他聽到了小龍女的消息，極是歡暢，吃了壹碗又添壹碗。他身上穿的是小龍女縫制的粗布衣衫，本就簡樸，壹日壹夜之間急趕，塵土滿身，便和尋常鄉下少年無異。那兩個道士壹眼也沒瞧他，自行低聲說話。
　　楊過故意唏哩呼嚕的大聲嚼食，卻全神傾聽兩個道人說話。
　　只聽那濃眉道人道：“皮師弟，妳說韓陳兩位今晚準能到麽？”另壹個道人嘴巴甚大，喉音嘶啞，粗聲道：“這兩位都是丐幫中鐵錚錚的漢子，與申師叔有過命的交情，申師叔出面相邀，他們決不能不到。”楊過斜眼微睨，向兩人臉上瞥去，並不相識，心想：“重陽宮中牛鼻子成千，我認不得他們，他們卻都認得我這反出全真教的小子，可不能跟他們朝相。哼，他們打不過我姑姑，又去約什麽丐幫中的叫化子作幫手。”聽那濃眉道人道：“說不定路遠了，今晚趕不到……”那姓皮的道人道：“哼，姬師兄，事已如此，多擔心也沒用，諒她壹個娘們，能有多大能耐……”那姓姬的道人忙道：“喝酒，別說這個。”隨即招呼店伴，吩咐安排壹間上房，當晚就在店中歇息。
　　楊過聽了二人寥寥幾句對話，料想只消跟住這兩個道人，便能見著姑姑。想到此處，心中歡欣無限。待二人進房，命店伴在他們隔壁也安排間小房。
　　那店伴掌上燈，悄聲在楊過耳畔道：“小爺，妳可得留神啊，妳姊姊割了那兩個道爺耳朵，他們準要報仇。”楊過悄聲道：“我姊姊脾氣再好不過，怎會割人家耳朵？”那店伴陰陽怪氣的壹笑，低聲道：“她對妳自然好啦，對旁人可好不了。妳姊姊正在店裏吃飯……嘿嘿，當真是姊姊？小的可不大相信，就算是姊姊罷，那道爺坐在她旁邊，就只向她的腿多瞧了幾眼，妳姊姊就發火啦，拔劍跟人家動手……”他滔滔不絕，還要說下去，楊過聽得隔壁已滅了燈，忙搖手示意，叫他免開尊口，心中暗暗生氣：“那兩個臭道人定是見到姑姑美貌，不住瞧她，惹得她生氣。哼，全真教中又怎有好人？”又想：“姑姑曾到重陽宮中動手，那兩個臭道士自然認得她，那時他們臉上的怪模怪樣還能好看得了？”
　　他等店伴出去，熄燈上炕，這壹晚決意不睡，默默記誦了壹遍歐陽鋒所授的兩大神功秘訣。但這兩項秘訣本就十分深奧，歐陽鋒說得又顛三倒四，太也雜亂無章，他記得住的最多也不過兩三成而已，這時也不敢細想，生怕想得出了神，對隔房動靜竟然不知。
　　這般靜悄悄的守到中夜，突然院子中登登兩聲輕響，有人從墻外躍進。接著隔房窗子啊的壹聲推開。姓姬的道人問道：“是韓陳兩位麽？”院子中壹人答道：“正是。”姬道人道：“請進罷！”輕輕打開房門，點亮油燈。楊過全神貫註，傾聽四人說話。
　　只聽那姓姬的道人說道：“貧道姬清虛，皮清玄，拜見韓陳兩位英雄。”楊過心道：“全真教以‘處誌清靜’四字排行，這兩個牛鼻子是全真教中的第四代弟子，不知是郝大通還是劉處玄那壹條老牛的門下。”聽得壹個嗓音尖銳的人說道：“我們接到妳申師叔的帖子，馬不停蹄的趕來。那小賤人當真十分了得麽？”姬清虛道：“說來慚愧，我們師兄弟跟她打過壹場，不是她對手。”
　　那人道：“這女子的武功是什麽路數？”姬清虛道：“申師叔疑心她是古墓派傳人，是以年紀雖小，身手著實了得。”楊過聽到“古墓派”三個字，不自禁輕輕“哼”了壹聲。
　　只聽姬清虛又道：“可是申師叔提起古墓派，這小丫頭卻對赤練仙子李莫愁口出輕侮言語，那麽又不是了。”那人道：“既是如此，料來也沒什麽大來頭。明兒在那裏相會？對方有多少人？”姬清虛道：“申師叔和那女子約定，明兒正午，在此去西南四十裏的豺狼谷相會，雙方比武決勝。對方有多少人，現下還不知道。我們既有丐幫英雄韓陳兩位高手壓陣助拳，也不怕他們人多。”另壹個聲音蒼老的人道：“好，我哥兒倆明午準到，韓老弟，咱們走罷。”
　　姬清虛送到門口，壓低了語聲說道：“此處離重陽宮不遠，咱們比武的事，可不能讓宮中馬、劉、丘、王幾位師祖知曉，否則我們會受重責。”那姓韓的哈哈壹笑，說道：“妳們申師叔的信中早就說了，否則的話，重陽宮高手如雲，何必又來約我們兩個外人作幫手？”那姓陳的道：“妳放心，咱們決不泄漏風聲就是。別說不能讓馬劉丘王郝孫六位真人得知，妳們別的師伯、師叔們知道了恐怕也不大妥當。”兩名道人齊聲稱是。楊過心想：“他們聯手來欺我姑姑，卻又怕教裏旁人知道，哼，鬼鬼崇崇，作賊心虛。”
　　只聽那四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韓陳二人越墻而出，姬清虛和皮清玄送出墻去。
　　
　　註：所謂“守宮砂”是我國古代民間的傳統信念，據稱以“守宮”（形同壁虎之小動物，有長尾及四足）和以朱砂及其它特種藥材，舂爛成泥，點於處女手臂，則殷紅壹點，長時不褪。該女子如嫁人成婚，或失卻貞操，此“守宮砂”即隱沒不現。古人以此法鑒別處女或非處女。古代官府或民間，常以此法判定刑案，或濫施私刑，少女冤枉受刑或竟喪命者為數不少。近代醫學已認定此法無醫藥學根據，不復采用。亦有人認為真正守宮難得（“守宮”之名即意為守住處女貞操，並非壁虎或蜥蝪），必要藥材之藥方失傳，無法制出真正守宮砂，故不能否定古法之可靠性。小說中仍提此法，不過表示當小說中事件發生之時代，此法曾普遍流傳。讀者視之為我國南宋時代之民間迷信也，不必信以為真。即在我國古代，官府亦常傳召穩婆（有經驗之接生婆），鑒定女子是否處女，亦不以守宮砂為真正鑒別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