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

　　
　　靴聲響到門口，那人走了進來。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見那靴子不大，來人當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當即放心，將燒餅放入口中，卻也不敢咀嚼，只是用唾沫去浸濕燒餅，待浸軟了吞咽。
　　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韋小寶心想：“也是個偷食的，我大叫壹聲沖出去，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我便可大嚼壹頓了。”又想：“剛才真笨，該當把幾碟點心倒在袋裏便走。這裏又不是麗春院，難道短了什麽，就定是把賬算在我頭上？”
　　忽聽得砰砰聲響，那男孩在敲擊什麽東西，韋小寶好奇心起，探頭張望，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身穿短打，伸拳擊打梁上垂下來的壹只布袋。他打了壹會，又去擊打墻邊的皮人。那男孩壹拳打在皮人胸口，隨即雙臂伸出，抱住了皮人的腰，將之按倒在地，所用手法，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跤的滿人壹般。韋小寶哈哈壹笑，從桌底鉆了出來，說道：“皮人是死的，有什麽好玩？我來跟妳玩。”
　　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臉上又纏了白布，微微壹驚，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登時臉現喜色，道：“好，妳上來！”
　　韋小寶撲將過去，便去扭男孩的雙臂。那男孩壹側身，右足壹勾，韋小寶站立不住，立時倒了。那男孩道：“呸，妳不會摔跤。”韋小寶道：“誰說不會？”躍起身來，去抱他左腿。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韋小寶壹閃，那男孩便抓了個空。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突然左手出拳，擊向那男孩下顎，砰的壹聲，正好打中。
　　那男孩壹怔，眼中露出怒色。韋小寶笑道：“呸，妳不會摔跤！”那男孩壹言不發，左手虛晃，韋小寶斜身避讓，那男孩手肘陡出，正撞在他腰裏。韋小寶大叫壹聲，痛得蹲了下來。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十指互握，扣住了他後頸，將他上身越壓越低。韋小寶右足反踢。那男孩雙手猛推，將韋小寶身子送出，啪的壹聲，跌了個狗吃屎。
　　韋小寶大怒，翻滾過去，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使勁拖拉，那男孩站立不住，倒了下來，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韋小寶呼吸不暢，拚命伸足力撐，翻了幾下，終於翻到了上面，反壓在那男孩身上。只是他人小身輕，壓不住對方，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
　　韋小寶極是滑溜，放開男孩雙腿，鉆到他身後，大力壹腳踢中他屁股。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壹扯，韋小寶仰面便倒。那男孩撲上去叉住他頭頸，喝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左足鉤轉，在那男孩腰間擦了幾下，那男孩怕癢，嘻的壹笑，手勁便即松了。韋小寶趁機躍起，抱住他頭頸。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抓住了韋小寶後領，把他重重往地下壹摔。韋小寶壹陣暈眩，動彈不得。那男孩哈哈大笑，說道：“服了麽？”
　　韋小寶猛地躍起，壹個頭錘，正中對方小腹。那男孩哼了壹聲，倒退幾步。韋小寶沖將上去，那男孩身子微斜，橫腳鉤掃。韋小寶摔將下來，狠命抱住了他大腿。兩人同時跌倒。壹時那男孩翻在上面，壹時韋小寶翻在上面，翻了十七八個滾，終於兩人互相扭住，呼呼喘氣，突然之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慢慢放開了手。
　　那男孩壹伸手，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笑道：“包住了頭幹嗎？”
　　韋小寶吃了壹驚，便欲伸手去奪，但想對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再加遮掩也是無用，笑道：“包住了臉，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那男孩站起身來，笑道：“好啊，原來妳時時到這裏偷食。”韋小寶道：“時時倒也不見得。”說著也站了起來，見那男孩眉清目秀，神情軒昂，對他頗有好感。
　　那男孩問道：“妳叫什麽名字？”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妳呢？”那男孩略壹遲疑，道：“我叫……叫小玄子。妳是哪個公公手下的？”韋小寶道：“我跟海老公。”小玄子點了點頭，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拿起壹塊點心便吃。韋小寶不肯服輸，心想妳大膽偷食，我的膽子也不小於妳，當即拿起壹塊千層糕，肆無忌憚地放入口中。
　　小玄子笑了笑，道：“妳沒學過摔跤，可是手腳挺靈活，我居然壓妳不住，再打幾個回合，妳便輸了。”韋小寶道：“那也不見得，咱們再打壹會試試。”小玄子道：“很好！”兩人又扭打起來。
　　小玄子似乎會壹些摔跤之技，年紀和力氣又都大過韋小寶，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與大流氓、小無賴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場架，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並非拚命，什麽拗手指、拉辮子、咬咽喉、抓眼珠、扯耳朵、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倒也壹項沒使。這麽壹來，那就難以取勝，扭打幾回合，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背上，再也翻不了身。小玄子笑道：“投不投降？”韋小寶道：“死也不降。”小玄子哈哈壹笑，跳了起來。
　　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小玄子搖手笑道：“今天不打了，明天再來。不過妳不是我對手，再打也沒用。”韋小寶不服氣，摸出壹錠銀子，約有三兩上下，說道：“明天再打，不過要賭錢，妳也拿三兩銀子出來。”小玄子壹怔，道：“好，咱們打個彩頭。明天我帶銀子來，中午時分，在這裏再打過。”韋小寶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大丈夫壹言既出，……馬難追。”這“駟馬難追”的“駟”他總是記不住，只得隨口含糊帶過。小玄子哈哈大笑，說道：“不錯，大丈夫壹言既出，……馬難追。”說著出屋而去。
　　韋小寶抓了壹大把點心，放在懷裏，走出屋去，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雖在獄中，也要越獄赴約，雖身受重傷，仍誓守信約，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這等氣概，當真令人佩服。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聽得多了，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大豪傑，既與人訂下比武之約，豈可不到？心想明日要來，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於是順著原路，慢慢覓到適才賭錢之處。先前向著右首走，以致越走越遠，這次折而向左，走過兩道回廊，依稀記得庭園中的花木曾經見過，壹路尋去，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
　　他走到門口，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問道：“公公，妳好些了嗎？”海老公沈聲道：“好妳個屁！快進來！”
　　韋小寶走進屋去，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那張倒塌了桌子已換過了壹張。海老公問道：“贏了多少？”韋小寶道：“贏了十幾兩銀子，不過……不過……”海老公道：“不過怎麽？”韋小寶道：“不過借給了老吳。”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除了借給老吳之外，還有八九兩剩下，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不免報賬時不盡不實。
　　海老公臉壹沈，說道：“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麽用？他又不是上書房的。怎麽不借給溫家哥兒倆？”韋小寶不明緣由，道：“溫家哥兒沒向我借。”海老公道：“沒向妳借，妳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我吩咐妳的話，莫非都忘了？”韋小寶道：“我……我昨晚殺了這小孩子，嚇得什麽都忘了。要借給溫家哥兒，不錯，不錯，妳老人家確是吩咐過的。”
　　海老公哼了壹聲，道：“殺個把人，有什麽了不起啦？不過妳年紀小，沒殺過人，那也難怪。那部書，妳沒有忘記？”韋小寶道：“那部書……書……我……我……”海老公又哼了壹聲，道：“當真什麽都忘記了？”韋小寶道：“公公，我……我頭痛得很，怕……怕得厲害，妳又咳得這樣，我真擔心，什……什麽都糊塗了。”
　　海老公道：“好，妳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海老公道：“我再說壹遍，妳如再不記得，我殺了妳。”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妳只要再說壹遍，我便過壹百年也不會忘記。”
　　海老公道：“溫家哥兒倆賭錢要是輸了，便借給他們，借得越多越好。過得幾日，妳便要他們帶妳去上書房。他們欠了妳錢，不敢不依，如果推三阻四，妳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賬。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自會乘皇上不在……”韋小寶道：“皇上？”海老公道：“怎麽？”韋小寶道：“沒……沒什麽。”海老公道：“他們會問妳，到上書房幹什麽，妳就說人望高處，盼望見到皇上，能在上書房當差。溫家兄弟不會讓妳見到皇上的，帶妳過去時，皇上壹定不會在書房裏，妳就得設法偷壹部書出來。”
　　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心念壹動：“難道這裏是皇宮？不是北京城裏的大妓院？啊喲餵，是了，是了，若不是皇宮，哪有這等富麗堂皇的？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監。”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皇後、太子、公主，以及宮女、太監，但只知皇帝必穿龍袍，余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看得多了，不過戲臺上的那些太監，服色打扮跟海老公、老吳他們全然不同，手中老是拿著壹柄拂塵揮來揮去，唱的戲文不男不女，沒壹句好聽。他和海老公相處壹日，又和老吳、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可不知他們都是太監，此刻聽海老公這麽說，這才漸漸省悟，心道：“啊喲，這麽壹來，我豈不變成了小太監？”
　　海老公厲聲道：“妳聽明白了沒有？”韋小寶道：“是，是，明白了，要到皇……皇帝的書房去。”海老公道：“到皇上書房去幹什麽？去玩嗎？”韋小寶道：“是去偷壹部書出來。”海老公道：“偷什麽書？”韋小寶道：“這個……這個……什麽書……我……我記不起了。”海老公道：“我再說壹遍，妳好好記住了。那是壹部佛經，叫做《四十二章經》，這部經書模樣挺舊的，壹共有好幾本，妳要壹起拿來給我。記住了嗎？叫什麽？”韋小寶喜道：“叫做《四十二章經》。”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問道：“有什麽開心？”韋小寶道：“妳壹提，我便記起了，所以高興。”
　　原來他聽海老公說要他到上書房去“偷書”，“偷”是絕不困難，“書”卻難倒了人。他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壹擔，要分辨什麽書，可真殺了頭也辦不到，待得聽說書名叫做《四十二章經》，不由得心花怒放，“章經”是什麽東西不得而知，“四十二”三字卻是識得的，五個字中居然識得三個，不禁大為得意。
　　海老公又道：“在上書房中偷書，手腳可得幹凈利落，倘若讓人瞧見了，妳便有壹百條性命也不在了。”韋小寶道：“這個我理會得，偷東西給人抓住了，還有好戲唱嗎？”靈機壹動，說道：“不過我決不會招妳公公出來。”海老公嘆道：“招不招我出來，也沒什麽相幹了。”咳了壹陣，說道：“今天妳幹得不錯，居然贏到了錢。他們沒起疑心吧？”韋小寶笑道：“嘿嘿，沒有，那怎麽會？”想要自稱自贊壹番，終於忍住。海老公道：“別躲懶，左右閑著沒事，便多練練。”
　　韋小寶應了，走進房中，見桌上放著碗筷，四菜壹湯，沒人動過，忙道：“公公，妳不吃飯？我裝飯給妳。”海老公道：“不餓，不吃，妳自己吃好了。”
　　韋小寶大喜，來不及裝飯，夾起壹塊紅燒肉便吃，雖然菜肴早已冷了，吞入饑腸，卻是說不出的美味，心想：“這些飯菜不知是誰送來的。這種小事別多問，睜大眼睛瞧著，慢慢的自會知道。”又想：“倘若這裏真是皇宮，那麽老吳、溫家哥兒，還有那個小玄子都是太監了。卻不知皇帝老兒和皇後娘娘是怎麽壹副模樣，總得瞧個明白才是。回到揚州，嘿嘿，老子這說起來可就神氣啦。茅大哥不知能不能逃出皇宮？賭錢時沒聽到他們說起拿住了人，多半是逃出去啦。”
　　吃完飯後，怕海老公起疑，便拿著六顆骰子，在碗裏玎玲玲地擲個不休，擲了壹會，只覺眼皮漸重，昨晚壹夜沒睡，這時實在倦得很了，不多時便即睡著了。
　　這壹覺直睡到傍晚時分，跟著便有壹名粗工太監送飯菜來。
　　韋小寶服侍海老公吃了壹碗飯，又服侍他上床睡覺，自己睡在小床上，心想：“明日最要緊的是和小玄子比武，要打得贏他才好。”閉上眼睛，回想茅十八在酒館中跟滿洲武士打架的手法，卻模模糊糊的記不明白，不禁有些懊悔：“茅大哥要教我武藝，我偏不肯學，這壹路上倘若學了來，小玄子力氣雖比我大，又怎能是我對手？明天要是再給他騎住了翻不過來，輸了銀子不打緊，這般面子大失，我這‘小白龍’韋小寶在江湖上可也不用混啦。”
　　突然心想：“滿洲武士打不過茅大哥，茅大哥又不是老烏龜的對手，何不騙得老烏龜教我些本事？”當即說道：“公公，妳要我去上書房拿幾本書，這中間卻有壹樁難處。”
　　海老公道：“什麽難處？”韋小寶道：“今兒我賭了錢回來，遇到壹個小……小太監，攔住了路，要我分錢給他，我不肯，他就跟我比武，說道我勝得過他，才放我走。我跟他鬥了半天，所以……所以連飯也趕不及回來吃。”海老公道：“妳輸了，是不是？”韋小寶道：“他又高又壯，力氣可比我大得多了。他說天天要跟我比武，哪壹日我贏了他，他才不來纏我。”海老公道：“這小娃娃叫什麽名字？哪壹房的。”韋小寶道：“他叫小玄子，可不知是哪壹房的。”
　　海老公道：“定是妳贏了錢，神氣活現的惹人討厭，否則別人也不會找上妳。”韋小寶道：“我不服氣，明兒再跟他鬥過，就不知能不能贏。”海老公哼了壹聲，道：“妳又在想求我教武功了。我說過不教，便是不教，妳再繞彎兒也沒用。”
　　韋小寶心中暗驚：“老烏龜倒聰明，不上這當。”說道：“這小玄子又不會武功，我要贏他，也不用學什麽武藝，誰要妳教了？今兒我明明已騎在他身上，只不過他力氣大，翻了過來。明天我出力撳住他，這家夥未必就能烏龜翻身。”他這壹天已然小心收斂，不說壹句臟話，這時終於忍不住說了壹句。
　　海老公道：“妳想他翻不過來，那也容易。”韋小寶道：“我想也沒什麽難處，我明天壹定牢牢撳住他肩頭。”海老公道：“哼，撳住肩頭有什麽用？能不能翻身，全仗腰間的力道，妳須用膝蓋抵住他後腰穴道。妳過來，我指給妳看。”
　　韋小寶壹骨碌從床上躍下，走到他床前，海老公摸到他後腰壹處所在，輕輕壹按，韋小寶便覺全身酸軟無力，海老公道：“記住了嗎？”韋小寶道：“是，明兒我便去試試，也不知成不成？”海老公怒道：“什麽成不成？那是百發百中，萬試萬靈。”又伸手在他頭頸兩側輕輕壹按。韋小寶“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只覺胸口壹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海老公道：“妳如出力拿他這兩處穴道，他就沒力氣和妳相鬥。”
　　韋小寶大喜，道：“成了，明兒我準能贏他。”這個“準”字，是日間賭錢時學的。回到床上睡倒，想起明天“小白龍”韋小寶打得小玄子大叫“投降”，十分得意。
　　次日老吳又來叫他去賭錢。那溫家兄弟壹個叫溫有道，壹個叫溫有方，輪到兩兄弟做莊時，韋小寶使出手段，贏了他們二十幾兩銀子。他兄弟倆手氣又壞，不到半個時辰，五十兩本錢已輸幹了。韋小寶借了二十兩給他們，到停賭時，溫家兄弟又將這二十兩銀子輸了。
　　韋小寶心中記著的只是和小玄子比武之事，賭局壹散，便奔到那間屋去。見桌上仍是放著許多碟點心，他取了幾塊吃了，聽得靴子聲響，只怕來的不是小玄子，心想先鉆入桌底再說，卻聽得小玄子在門外叫道：“小桂子，小桂子！”
　　韋小寶躍到門口，笑道：“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也笑道：“哈哈，死約會，不見不散。”走進屋子。韋小寶見他壹身新衣，甚是華麗，不禁頗有妒意，尋思：“待會我扯破妳的新衣，叫妳神氣不得！”壹聲大叫，便向他撲了過去。
　　小玄子喝道：“來得好。”扭住他雙臂，左足橫掃過去。韋小寶站立不定，晃了幾下，壹跤跌倒，拉著小玄子也倒了下來。
　　韋小寶壹個打滾，翻身壓在小玄子背上，記得海老公所教，便伸手去拿他後腰穴道，可是他沒練過打穴拿穴的功夫，這穴道豈能壹拿便著？拿的部位稍偏，小玄子已翻了過來，抓住他左臂，用力向後拗轉。韋小寶叫道：“啊喲，妳不要臉，拗人手臂麽？”小玄子笑道：“學摔跤就是學拗人手臂，什麽不要臉了？”韋小寶趁他說話之時壹口氣浮了，全身用力向他後腰撞去，將背心撞在他頭上，右手從他臂腋裏穿過，用勁向上甩出。小玄子的身子從他頭頂飛過，啪的壹聲，掉在地下。
　　小玄子翻身跳起，道：“原來妳也會這招‘羚羊掛角’。”韋小寶不知“羚羊掛角”是什麽手法，誤打誤撞地勝了壹招，大為得意，說道：“這‘羚羊掛角’算得什麽，我還有許多厲害手法沒使出來呢。”小玄子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再來比劃。”
　　韋小寶心道：“原來妳學過武功，怪不得打妳不過。可是妳使壹招，我學壹招，最多給妳多摔幾跤，妳的法子我總能學了來。”見小玄子又撲將過來，便也猛力撲去。不料小玄子這壹撲卻是假的，待韋小寶撲到，他早已收勢，側身讓開，伸手在他背上壹推。韋小寶撲了個空，本已收腳不住，再給他順力推出，登時砰的壹聲，俯身重重摔倒。
　　小玄子大聲歡呼，跳過來騎在他背上，叫道：“投不投降？”
　　韋小寶道：“不降！”欲待挺腰翻起，驀地裏腰間壹陣酸麻，後腰兩處穴道已讓小玄子屈指抵住，那正是海老公昨晚所教的手法，自己雖然學會了，卻給對方搶先用出。韋小寶掙了幾下，始終難以掙脫，只得叫道：“好，降妳壹次！”
　　小玄子哈哈大笑，放了他起身。韋小寶突然伸足絆去，小玄子斜身欲跌，韋小寶順手出拳，正中他腰間。小玄子痛哼壹聲，彎下腰來，韋小寶自後撲上，雙手箍住他頭頸兩側。小玄子壹陣暈眩，伏倒在地。韋小寶大喜，雙手緊箍不放，問道：“投不投降？”
　　小玄子哼了壹聲，突然間雙肘向後力撞。韋小寶胸口肋骨痛得便欲折斷，大叫壹聲，仰天倒下。小玄子翻身坐在他胸口，這壹回合又是勝了，只是氣喘籲籲，也已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服……服……服了沒有？”韋小寶道：“服個屁！不……不……服，壹百個……壹……壹萬個不服。妳不過碰巧贏了。”小玄子道：“妳不服，便……便起來打過。”韋小寶雙手撐地，只想使勁彈起，但胸口要害處給對手按住了，什麽力氣都使不出來，僵持良久，只得又投降壹次。
　　小玄子站起身來，只覺雙臂酸軟。韋小寶勉力站起，身子搖搖擺擺，說道：“明兒……明兒再來打過，非……非叫妳投降不可。”小玄子笑道：“再打壹百次，妳也……也……也是個輸，妳有膽子，明天就再來打。”韋小寶道：“只怕妳沒膽子呢，我為什麽沒膽子？死約會，不見不散。”小玄子道：“好，死約會，不見不散。”
　　兩人打得興起，都不提賭銀子的事。小玄子既然不提，韋小寶樂得假裝忘記，倘若是他贏了，銀子自然非要不可。
　　韋小寶回到屋中，向海老公道：“公公，妳的法子不管用，太也稀松平常。”海老公哼了壹聲，說道：“沒出息，又打輸了。”韋小寶道：“如果用我自己的法子，雖然不壹定準贏，也不見得準輸。可是妳的法子太膿包，人家也都會的，有什麽稀奇？”海老公奇道：“他也知道這法子？妳試給我瞧瞧。”
　　韋小寶心想：“妳眼睛瞎了，試給妳看看，難道妳看得見麽？”突然心念壹動：“不知他是真瞎還是假瞎，可得試他壹試。”當即雙肘向後壹撞，道：“他這麽壹撞，只撞得我全身三千根骨頭，根根都痛。”海老公嘆了口氣，道：“妳說這麽壹撞，我又怎瞧得見？”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道：“妳試著學他的樣。”韋小寶心下暗喜：“老烏龜是真的瞎了。”背心向著他，挺肘緩緩向後撞去，道：“他用手肘這樣撞我。”待得手肘碰到了海老公胸口，便不再使力。
　　海老公嗯了壹聲，說道：“這是‘腋底錘’，那也算不了什麽。”韋小寶道：“還有這樣。”拉住了海老公左手，放在自己右肩，說道：“他用力壹甩，我身子便從他頭頂飛了過去。”這壹招其實是他甩倒小玄子的得意之作，故意倒轉來說，要考壹考海老公。海老公道：“這是‘羚羊掛角’。”韋小寶道：“原來妳早知道了。”跟著拉住他手臂，慢慢向後拗轉。海老公道：“嗯，這是‘倒折梅’中的第三手。還有什麽？”
　　韋小寶道：“原來小玄子這些手法都有名堂，我跟他亂打亂扭，那些手段可也得有幾個好聽的名堂才成啊。我向他撲過去，這小子向旁閃開，卻在我背上順勢壹推，我就……”海老公不等他說完，便問：“他推在妳哪裏？”
　　韋小寶道：“他壹推我便摔得七葷八素，怎還記得推在哪裏。”海老公道：“妳記記看。是推在這裏麽？”說著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後。韋小寶道：“不是。”海老公道：“是這裏麽？”按在他右肩背後。韋小寶仍道：“不是。”海老公連按了六七個部位，韋小寶都說不是。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問道：“是這裏麽？”說著輕輕壹推。韋小寶壹個踉蹌，跌出幾步，立時記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這個所在，大聲道：“是了，壹點不錯，正是這裏。公公，妳怎麽知道？”
　　海老公不答，凝思半晌，道：“我教妳的兩個法子，妳說他居然也會，這話不假吧？”韋小寶道：“自然不假。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小子不但會按我後腰，還撳住了我胸口這個地方，我登時氣也透不過來，只好暫且投降壹次。這叫做……”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麽，伸出手來，說道：“他按在妳胸口什麽地方？”韋小寶拉過他手來，按在自己胸口，正是小玄子適才制住他的所在，道：“這裏。”海老公嘆了口氣，道：“這是‘紫宮穴’，這孩子的師父，可是位高人哪。”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沒燒柴。（忙亂之中，將“不怕沒柴燒”說成了“不怕沒燒柴”。）我……我韋……我小桂子今日輸了壹仗，明日去贏他回來，也不是難事。”
　　海老公回坐椅中，右手五指屈了又伸，伸了又屈，閉目沈思，過了好壹會，說道：“他會‘小擒拿手’，那倒沒什麽，可是他那壹掌推在妳右腰‘意舍穴’上，這是武當派的‘綿掌’手法。後來他按妳‘筋縮穴’，再按妳‘紫宮穴’，更是武當派的打穴手法。原來咱們宮中暗藏著壹位武當高手。嗯，很好，很好！妳說那小……小玄子有多大年紀？”
　　韋小寶道：“比我大得多了。”海老公道：“大幾歲？”韋小寶道：“好幾歲。”海老公怒道：“什麽好幾歲？大壹兩歲是幾歲，八九歲也是幾歲。他要是大了妳八九歲，妳還跟他打個什麽？”韋小寶道：“好，算他只大我壹兩歲吧，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好在對手年紀大，身材高，打輸了也不算太過丟臉，若不是要海老公傳授武藝，比武敗陣之事是決計不說的，回來勢必天花亂墜，說得自己是大勝而歸。
　　海老公沈吟道：“這小子十四五歲年紀，嗯，妳跟他打了多少時候才輸？”韋小寶道：“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海老公臉壹沈，喝道：“別吹牛！到底多少時候？”韋小寶道：“就算沒壹個時辰，也有大半個時辰。”海老公哼了壹聲，道：“我問妳，妳便好好的說。這人學過武功，妳沒學過，打輸了又不丟臉。跟人打架，輸十次八次不要緊，就算是輸壹百次、二百次，妳年紀還小，又怕什麽了？只要最後壹次贏了，贏得對手再也不敢跟妳打，那才是英雄好漢。”韋小寶道：“對！當年漢高祖百戰百敗，最後壹次卻把楚霸王打得烏江上吊……”海老公道：“什麽烏江上吊，是烏江自刎。”韋小寶道：“上吊也罷，自刎也罷，都是輸得自殺。”
　　海老公道：“妳總有得說的。我問妳，今兒跟小玄子打，壹共輸了幾次？”韋小寶道：“也不過壹兩次，兩三次。”海老公道：“是四次，是不是？”韋小寶道：“真正輸的，也不過兩次，另外兩次他賴皮，我不算輸。”
　　海老公道：“每壹次打多少時候？”韋小寶道：“我算不準時候，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海老公道：“胡說八道！什麽有時像大便，有時像小便？”韋小寶道：“拉屎便慢些，撒壹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時候。”
　　海老公微微壹笑，說道：“妳這小子比喻雖然粗俗，說得倒明白。”尋思半晌，道：“妳沒學過武功，這小玄子須得跟妳纏上壹會，才將妳打倒，他這‘小擒拿手’功夫是新學的，妳不用怕。我教妳壹路‘大擒拿手’，妳好好記住了，明天去跟他打過。”
　　韋小寶大喜，道：“他使的是小擒拿手，咱們使大擒拿手，以大壓小，自然必勝。”海老公道：“那也不壹定。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長，要瞧誰練得好。要是他練得好過了妳，小擒拿手便勝過大擒拿手了。這大擒拿手共有壹十八手，每壹手各有七八種變化，壹時之間妳也記不全，先學壹兩手再說。”當下站起身來，擺開架式，演了壹遍，說道：“這壹招叫做‘仙鶴梳翎’。妳先練熟了，跟我拆解。”
　　韋小寶看了壹遍便已記得，練了七八次，自以為十分純熟，說道：“練熟啦！”
　　海老公坐在椅上，左臂壹探，便往他肩頭抓去，韋小寶伸手擋格，卻慢了壹步，已給他抓住肩頭。海老公道：“熟什麽？再練。”
　　韋小寶又練了幾次，再和海老公拆招。海老公左臂壹探，姿式招數仍和先前壹模壹樣。韋小寶早就有備，只見他手壹動便伸手去格，豈知仍慢了少許，還是給他抓住了肩頭。海老公哼了壹聲，罵道：“小笨蛋！”韋小寶心中罵道：“老烏龜！”不住練那格架的姿式，到得第三次拆解，仍是給他抓住，不禁心下迷惘，不知是什麽緣故。
　　海老公道：“我這壹抓，妳便再練三年，也避不開的。我跟妳說，妳不能避，我來抓妳肩頭，妳就須得用手掌切我手腕，這叫做以攻為守。”
　　韋小寶大喜，說道：“原來如此，那容易得很！妳如早說，我早就會了。”待得海老公左手抓來，韋小寶右掌發出，去切他手腕，不料海老公並不縮手，手掌微偏，啪的壹聲，重重打了他壹記耳光。韋小寶大怒，也是壹記耳光打過去，海老公左掌翻轉，抓住了他手腕，順勢壹甩，將他身子摔了出去，笑道：“小笨蛋，記住了嗎？”韋小寶這壹下摔倒，肩頭撞上墻腳，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輕，否則只怕肩骨都得撞斷。
　　韋小寶大怒之下，壹句“老烏龜”剛到口邊，總算及時收住，隨即心想：“這兩下好得很啊，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便這麽用他媽的壹下，包管小玄子抵擋不了。”當即爬起身來，將海老公這兩下手法想了壹下記在心裏，跟著又再去試演。
　　試到十余次後，海老公神秘莫測的手法，瞧在眼裏已不覺得太過奇怪，終於練到肩頭已不會給他抓中，但那壹記耳光，卻始終避不開，只不過海老公出手時已不如第壹次時使勁，手指輕輕在他臉上壹拂，便算壹記耳光，這壹拂雖然不痛，但每壹次總是給拂中了。韋小寶既不回打，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
　　韋小寶心下沮喪，問道：“公公，妳這壹記怎樣才避得開？”海老公微微壹笑，說道：“我要打妳，妳便再練十年也躲不開，小玄子卻也打妳不到。咱們練第二招吧。”站起身來，將第二招大擒拿手“猿猴摘果”試演了壹遍，又和他照式拆解。
　　韋小寶天性甚懶，本來決不肯用心學功夫，但要強好勝之心極盛，壹心要學得幾下巧妙手法，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便用心學招。海老公居然也並不厭煩。這天午後直到傍晚，兩人不停地拆解手法。海老公坐在椅上，手臂便如能夠任意伸縮壹般，只要隨意壹動，韋小寶身上便中了壹記，總算他下手甚輕，每壹招都未使力。但饒是如此，當晚韋小寶睡在床上，只覺自頭至腿，周身無處不痛，這大半天中，少說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罵：“老烏龜，打了老子這麽多下。明日老子打贏了小玄子，老烏龜，妳就向我磕三百個響頭，老子也決不跟妳學功夫了。”
　　次日上午，韋小寶賭完錢後，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見他又換了件新衣，心道：“妳這小子，天天穿新衣，妳上院子嫖姑娘嗎？”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壹聲響，將他衣襟撕了壹條大縫，這壹來，可忘了新學的手法，給小玄子壹拳打在腰裏，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趁機伸指戳出，戳中他左腿。韋小寶左腿酸麻，跪了下來，給小玄子在後壹推，立時伏倒。小玄子縱身騎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韋小寶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來，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撲將過來，便即使出那招“仙鶴梳翎”，去切對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縮手，伸拳欲打，這壹招已給韋小寶料到，壹把抓住他手腕，扭了過來，跟著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壹聲，痛得無力反抗，這壹回合卻是韋小寶勝了。
　　兩人比武以來，韋小寶首次得勝，心中喜悅不可言喻。他雖在揚州得勝山下殺過壹名軍官，在宮中又殺過小桂子，但兩次均是使詐。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七八歲的小孩子戰無不勝之外，和大人打架，向來必輸，偶然占壹兩次上風，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於在小飯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腳板，其無甚光彩之處，也不待人言而後知。以真本事獲勝，這壹役實是生平第壹次。他壹得意，不免心浮氣粗，第三回合卻又輸了。